秦晓惠

　　进入21世纪，理性当道，平等至上，中立客观的知识生产成为人类普遍共识。

　　国界化的东方学人为割裂了学术的整体性

　　“‘东方’是欧洲人的发明”。东方学是自14世纪起由西方发起、建构、主导的东方文明研究体系，随其势力东扩，依次衍生圣经学、埃及学、亚述学、伊斯兰学、印度学、汉学（中国学）等独立学科范畴。“生于西，长于西”的东方学从诞生起就是一个单方主宰的自足系统。对此，《东方主义》作者萨义德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在东方学缔构的庞大学术体系中，东方诸国集体缺席”。西方眼中之东方凌驾于东方之上，破坏了科学的无国界属性，造成了学问的割裂与认同的混淆。

　　就中国语境而言，这种割裂体现于“一体两学”之“国学”与“汉学”（域内为“国学”，域外为“汉学”）：同一个研究对象，两套平行学术体系。“国学”从肇始起就是“要用‘国故’来跟‘新学’对抗的”，两者“井水不犯河水”（王力语）。域外，汉学体系在材料上虽不能“自给”，但方法上已然“自足”，几乎形成闭环；域内，将外语文献内化于常态研究流程，既非付之阙如，亦不是主流所在。面对二水分流的国汉两学，试问：难道学术问题等于护照问题？

　　东方学是西方构建全球文化霸权的话语符号

　　福柯认为，知识是主体借以征服客体的工具，因此，“拥有客体的知识，就是统治它，就是拥有对它的权威”。欧洲人通过构建有关东方的知识来实施对东方的霸权，逐步形成东方学学术体系、学科体系与话语体系。东方研究于语言、宗教、文学、哲学、历史、艺术、习俗等无所不包，充当西方俯视、驯服、重构东方的理论工具与思想武器。潘尼迦的经典著作《亚洲与西方霸权》指出西方与东方关系的本质是权力、统治与霸权；萨义德认为东方学的实质为“西优东劣”，是“欧洲大西洋凌驾于东方世界的权力结构与话语符号”；我国东方语言学家陈嘉厚也坦言其“为欧洲殖民主义奴役东方服务”。

　　东方学的历史与瓦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形成同步。瓦氏认为，自14世纪起，西方资本主义体系逐次扩大，进而演变为世界地理空间的“内核”。经济先行，文化跟进，于是，西方学术东渐，以东方学笼罩非西方世界。14世纪至今，东方学的演进经历了属性转换（14-18世纪的宗教性研究，18世纪末-20世纪的学院式研究，20世纪中叶以降的区域性研究）、范围扩展（渐次辐射近、中、远东的圣经学、埃及学、伊斯兰学、印度学、汉学等）与范式转向（二战后，美国开启从古典人文学范式向社会科学范式的转向）。迈入21世纪，政治色彩褪却，东方学渐归学术轨辙。然而，西方中心主义思维垂六百年，根深蒂固，影响一时难以尽去。

　　文明交流互鉴是世界文明研究的理论基础

　　中国人于修身、齐家、治国之外，始终以平天下为一大理想。孔子之大同太平，墨子之禁攻寝兵，老子之抱一为式，邹衍之终始五德皆指向世界主义。相比之下，古希腊先哲囿于城邦思维，对人类全体团结事业，未有留意。基于先秦哲学基础，文明交流互鉴理论包含两个基本前提：一是文明平等论，二是互鉴发展论。就前者而言，人类文明只有时间长短之分，体量大小之异，没有高低优劣之别。昙花一现的苏美尔文明，数起数落的埃及文明，骤兴骤衰的亚述文明，几易其主的印度文明，震烁一时的古希腊文明，辉映千古的中华文明等都是人类文明大家庭中平等一员。就后者而言，凡不同文明彼此交通，互相淬励，文明皆大放光彩。环地中海诸文明之交织互动，我国隋唐间与印度文明相接触等，均为显证。在文明交流互鉴理论视域下，全世界知识人以平等之心共探人类文明。正如李约瑟所言：“各个民族的成就应该是由全世界人民携起手来共同赏识，纵情歌颂。”

　　全世界人民“共同赏识”东方文明意味着打破东方学的国界壁垒，尊重科学规律，回归知识本位。同时，东方诸学人要积极发挥主体意识，开启从缺席、参与到主导的身份转变。东方民族自强不仅在于经济崛起，也在于学术振作，在于自主知识体系之形成。然而，学术自主并非以“东方学之道反东方学之身”，抢占东方研究霸权，而是以平等开放的心态与全球学人互动合作。在东方文明研究中，中正客观地对待东方学与各国本土研究成果，系统梳理，客观评判，发扬其得，补正其失，找准空白，精研出新，从而推进世界文明研究与全人类学术的进步。试问，这种“整理—继承—突破”的路径何尝不是人类所有科学学科发展的必经之路？

　　就中国语境而言，“去国界化”意味着打破域外汉学与域内国学的壁垒，消解平行的中西二元学术体系，将汉学、国学纳入统一的学科架构，还原中国学统一学科的应有之义，整合全球智识共研中国。在世界性中国文明研究中，中外学人共享资源，共谋计划，共讲中国文明的学术故事。同时，中国学人责无旁贷，要发挥中国研究的主场优势与主人意识。主人翁意识不在于担任学术警察，挑出外国学者的毛病，也不是为了争辩谁是谁非，谁强谁弱，而是与各国学者同题对话，切磋共进，还原一个学术领域应有的生机与活力，表现一个文化大国应具有的自信与包容。

　　(作者为北京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