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国镜
我原是个京西的山里小伙子,婚后到京东顺义谋了个在文化站工作的差事,人也便落到了平原。临走出故乡奔往他乡的那天,眼见得山坡上的杏花冒出了粉嘟嘟的骨朵,就要绽放了。父母送我到村头,母亲流泪了。
好在一年后,父母来我们家帮忙带孩子,缓解了思念之苦。但孩子上幼儿园后,二老便要回老家去。妻子挽留他们,二老说:“两年多没回老家了,得赶回去种地、拾杏了。”
山见山,三百三。从燕山脚下那个小镇,到太行山里那个小山村,330华里还要多,往返一次不容易。所以,儿女与父母,一年半载也很难相见。那年,我和妻子盖起了自己的房子,独门独院,也算安居乐业了。妻子便给我父母写信,让他们过来养老,但得到的回复是,杏秋了,要拾杏;庄稼地里的活也很多,离不开……
那日,我和妻儿一起读着那封信,念叨着父母,我又给妻儿念了我发表在媒体上的文章《背房》和《故乡的红杏秋》。孩子问我什么叫“背房”?我说:“咱们老家的房,几乎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你爷爷从山上背到村里去的,所以叫背房。”儿又问:“故乡的红杏秋哪?也要背吗?”我说:“也要背。我15岁的时候,就背着一大花篓山货,翻山越岭,给城里的我大舅家送去……”儿问:“送杏了吗?”我说:“送了。”儿说他也想吃老家的杏。
我便和他说到了老家的杏。咱们老家不叫杏花村,又像杏花村。那七沟八梁间,到处都有山杏树。我从小就生活在杏树林子中。开春的时候,举目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如云似霞的山杏花。那挂着露珠的山杏花,沐浴着阳光、月光的山杏花,蜂飞蝶舞的山杏花,很美。可到了平原后,很少见到杏花了,也吃不到故乡的杏了。
由于气候和水土不同,老家的杏也便成了特产。那里杏多,品种也多。什么红杏、白杏、青杏、荷包杏、水杏、蜜罐杏、黄杏……等等,但老家最好吃的杏,还是统称的大红杏。那红杏鸡蛋大小,肉厚,掰开来,两汪蜜水,汪在杏碗里,吃起来格外香甜。那杏核里的杏仁,绝对是甜的。这样的红杏,在别处是见不到的。
说到这里,儿子说:“爸,妈,那咱们回老家去摘杏吃吧。”我说:“几百里地,回去一趟不容易。”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叫我孩子的小名:“大鹤……”声音太熟悉了,孩子一下子蹦起来说:“爷爷……”
果然是父亲从门外走了进来。高大的父亲,背着一个不小的花篓;从花篓的缝隙和花眼里,便可知那里装的是红杏。妻子见了公爹,赶紧说:“哎哟,您这是从哪儿来呀?”“从老家来呗。我给你们送杏来了。”
父亲是怎么把这一篓子红杏背到我们面前来的?我向来和父亲的言语不多,看到他送来的红杏,一时间没有感动,还埋怨他:“大老远的,你这么大岁数了,何必要送一篓子杏来?怪沉的。”
我把父亲背上的篓子搬下来,放到地上。我们一家人发现,父亲那白衬衫的背上,被荆条篓子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都快要渗透到肉里去了;汗水,早已经把衬衫湿透了。妻子说:“您快把汗衫脱下来,我给洗洗吧。换上您儿子这个T恤衫。”小儿顾不得“汗水湿透衣背”的爷爷,只顾吃着爷爷背来的红杏。
吃着杏,小儿还问爷爷,这杏是怎么背到这里来的?父亲便说了他,背着这一篓子杏,一路走来的经过。
天还没亮,父母便蹚着露水,去山上摘杏。挑挑拣拣,摘了一篓子最好的红杏,那是要给我们送来的。
那时候,老家还没有公交车,连普通的车也很难借光搭上。父亲背着那红杏,翻山越岭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才赶到了火车站,差点没耽误了一天一趟的火车。父亲下了火车倒汽车,又在苹果园钻进了“地铁”。车上人挤人。有个好心人给父亲让座,父亲就给了那人几个红杏。有人要买父亲的红杏,父亲说:“这杏不是卖的,是给我儿孙送的。”说着,父亲送给了那人三五个红杏。有人就说:“这个老爷子,真有意思。”
父亲终于踏上了开往顺义的长途汽车。那长途汽车,开不到我所住的村头去。车在乡政府所在地停下,到了终点站。恰好,父亲下车后,碰上了此前我们在家属院住的邻居,他掏出了一些红杏,送给了那邻居。事后那邻居多次和我说:“你家老父亲,给你们送红杏来了,还送给了我几十个,那杏真甜哪!”
父亲在我家住了一宿,要赶回老家去。妻子说:“大老远地来了,多住些日子吧。”父亲说:“不行。家里荒着青苗烂着杏,得赶紧回去锄地、拾杏。靠你妈哪干得过来?”孙子也没拦得住爷爷。我们一家人只好依依不舍地去车站送父亲。平时盼着车来,车迟迟不来;而那天那一天一趟的长途车,很快就停在了马路边。父亲拉了把孙子的手,说:“明年杏秋,你们回老家吧,老家到处都有红杏。”
父亲登上了长途车。我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只吐出了几个字:“路上慢点。”孩子挥着小手,和爷爷说再见。父亲望着窗外的我们,我们望着车窗内的父亲。
车开走了。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一时间,我的眼眶有几分发烫、发酸。父亲还要倒几次车,包括长途车、地铁、公交车、火车……下了火车,还要徒步20多里山路,真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了。父亲为了给儿女送杏,折腾一趟不容易。
那年父亲68岁。从此,父亲没有再千里迢迢,给我们送过杏。但每年杏秋,父母都盼着我们回家去,亲自到树上摘杏吃;母亲年年杏秋,把红杏晒成干,留着我们回去吃。
母亲提前“走了”。那以后,父亲几次来我们家,算是养老吧。我家的院子里,栽了玉兰树、丁香树。父亲望着那树,说:“不如往院子里栽几棵红杏树,春天看杏花,夏天吃红杏;秋天看红杏叶,冬天瞧杏树上的树挂(雾凇)。”
父亲的话实在、诗意,可我们没有往院子里栽杏树……但我每每想起故乡的山杏树,就会想到父母。如今,父母都不在了。父母不在了,老家似乎也不在了。此后我写了散文《杏林里的四季》《住在山杏花中的母亲》,出版了长篇小说《几度杏花红》,但都是回忆的文字了。
那年回老家上坟,我居然不敢走进那老屋。妻子胆大些,她揭开了母亲生前用过的红板柜,那柜子里藏着好多的红杏干、杏核。那些杏干,大多生了虫子;那些杏核,有的居然发了芽。面对那样的情景,妻子叫了一声:“妈呀……”哭了。
我的眼眶也热乎乎的。望着老家的山山岭岭,还有即将绽放的山杏花,我的心情沉甸甸的。想到当年父亲往返700里地,给我们送红杏的情景,我和妻儿该是个什么心情?此后,无论老家的山上和树上,有多少杏,但再也不会有父亲给我们送红杏了,也没有母亲给我们晒杏干了。插图 王金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