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小人物的微观生命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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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13 05:5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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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天津日报

  明代大儒很多,他们的光芒过于耀眼,以至于遮蔽了历史暗处的那些身影,那些徘徊于科举、生计、良知与理想之间的小读书人,他们将心学精义渗入市井,一边苦读,一边在悟道与迷惘间挣扎。大概所有时代都有小人物的悲歌,翻开《歧路彷徨:明代小读书人的选择与困境(增订本)》,我忽然就有了深深的共鸣。

  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的南昌西山,一位年逾六旬的老者在草庐前负手而立。他叫李鼎,曾是顺天府举人,写过《边策》《海策》等,此刻在等待一个预言。这个极具象征意味的场景,浓缩了明代小读书人的精神困境:在经世理想、学术追求与生存焦虑之间,他们如同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张艺曦在《歧路彷徨:明代小读书人的选择与困境(增订本)》中聚焦的小读书人,就是这群名字并不响亮的地方人士。他们多出身地方士族,拥有中低级功名或布衣身份,在阳明心学、文学复古、科举制艺三重风潮中辗转徘徊。

  江西新城的寒门士子涂伯昌,因朱熹的文章困惑不已,辗转吉安问学两年却未能解惑,惭愧无比,以致在归途中放声大哭。涂伯昌后来转向制艺,成为地方文坛领袖。这个未被《明儒学案》记载的场景,被张艺曦从族谱的缝隙中发现。当王畿在书院宣讲“致良知”时,李鼎在乡里组织族会进行“二次传讲”;当复古派文人推崇“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观点时,涂伯昌们将古文技巧融入制艺写作。这种“介于精英与平民之间”的身份,使他们成为大儒思想世俗化的关键中介,小读书人并非被动地跟随风潮,而是以“游走于大儒之间”的方式,成为思想传播的地方枢纽。

  作者试图用一本书的力量打捞这些“烛火”。当传统思想史聚焦于王阳明、李贽等大儒时,这本书将镜头对准了他们——州县学宫的生员、诗文社集的边缘参与者、在讲会中记录笔记的门徒、科举路上的失败者或幸运儿。尽管他们既非思想史上的大儒,亦非政治舞台的主角,却在地方丈量田土、组织社集、传播思想等实务中,成为历史洪流的“毛细血管”。作者从方志、族谱、笔记中拼凑出他们碎片化的人生轨迹。

  从日诵万言到知识囤积

  明中期的思想界存在一场激烈的拉锯战。阳明心学高举“满街都是圣人”的哲学论点,文学复古派呐喊“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科举制艺则以八股文为利刃,切割着所有读书人的精神世界。小读书人如同站在十字路口的行者,每一步都充满悖论。

  隋唐以前的相关记载,多将“一目十行”“日诵万言”视为少数士人的特殊才能,但两宋以后,随着署名欧阳修的读书法的流行而有变,这个读书法提出对一个中人可行的方式,不追求超凡的记忆力,而是落实到日常生活中,借由每日的积累,得到跟记忆力超凡者同样的结果。由于欧阳修读书法的流行,即使一般士人也必须承受记诵数十万言儒经的期待与压力。尤其随着明中期以后印刷术的流行,许多过去不易得不易见的儒经与古籍都变得相对易得易见,加上科举制度下,八股文写作亦要求记诵儒经及博览子史,这些都对士人产生莫大的心理压力。当“一目十行”“日诵万言”从天赋异禀变成科举制度的刚性指标,中国近世士人的大脑,早已成为被数据量化的存储器。

  北齐河南王高孝瑜“十行俱下”的典故本是个案,却在雕版印刷流行后成为普遍标准。两宋以降,随着书籍流通量激增,欧阳修读书法将记诵任务拆解为“日诵三百字”的“温和暴政”,看似降低门槛,实则将士人拖入“日积月累”的马拉松。明中期以后,科举对“博闻强记”的要求达到顶峰,《资治通鉴》三百余万字的体量,竟被士人夸饰为“一月尽之”的壮举,尽管实际仅是“略能遍记之”的熟读。这种对记忆力的病态推崇,在清代考据学风中演变为“一目数十行”的数字狂欢。当士人将《汉书》卷帙按“日易一帙”的速度消化,当《四库全书》的编纂者以“过目不忘”为考核标准,知识的获取早已脱离理解的本质,沦为数据囤积的竞赛。

  科举囚笼中认知异化

  在明代,科举不仅是晋升通道,更是身份认同的核心。小读书人的生命轨迹,往往被科举制度切割为不同的关卡,每一道关卡都是一场生存战争。李鼎考中顺天府举人后,自以为踏上坦途,却在会试中屡屡受挫,最终“落魄江左”,不得不以制艺授徒为生。

  在科举制度的规训下,记忆力焦虑成为士人无法挣脱的枷锁。李鼎晚年注解典籍时,仍需兼顾制艺授徒,这种“宗教研究与应试教育”的双重负担,恰是制度性焦虑的典型写照。雕版印刷的普及本应解放思想,却意外加剧了认知异化。当《传习录》等小册子成为“便携版”思想武器,士人对经典的理解被简化为“关键词检索”。涂伯昌早年为格物问题“放声大哭”,中年却能将心学概念转化为八股文技巧,这种转变不是思想成熟,而是生存策略的无奈调整。小读书人始终试图调和“穷经”与“应举”,将心学转化为科举策略。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记忆力表演”的流行。萧颖士与友人“诵路旁碑”的竞赛,在明代演变为归有光与季龙伯的寿序记忆对决。暗示了记忆力与创造力的内在冲突,前者是制度认可的“硬通货”,后者则是被边缘化的“危险因子”。

  在普遍的焦虑中,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提出了不同的解决方案。朱熹主张“宽着期限,紧着课程”,强调“书须成诵”的目的是“穷理”,而非应付考试。他对“资质鲁钝”者这样宽慰:“福州陈晋之极鲁钝,读书只五十字,必三百遍而后能熟”,实则是对量化考核的温和抵抗。王守仁则走得更远。他在《训蒙大意》中提出“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主张根据资质调整学习量,避免“精神力量有余,而无厌苦之患”。这种“少而精”的理念,与现代教育中的“深度学习”不谋而合。更具颠覆性的是,他将“良知”凌驾于记诵之上,认为“强记之心”“欲速之心”皆需克去,直指记忆力焦虑的根源——对功名的执念,但这些思想突围在科举压力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四百多年后,现代人陷入新的认知困境:短视频时代的“碎片化记忆”编织着新的网。明代士人的“记忆力比赛”在现代演变为“最强大脑”综艺,而利玛窦的“记忆宫殿”术则转变为“思维导图”等。本质上,这些都是应对信息爆炸的生存策略。那些坚持“慢读”的小众社群,那些拒绝“学术快餐”的研究者,在记忆力焦虑的狂潮中,依然守护着知识的本真价值。

  在耕读与游幕间挣扎

  崇祯十七年(1644年)的甲申国变,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让所有士人被迫重新校准人生坐标。涂伯昌在明亡后痛批心学,本质上是一个底层知识人对时代剧变的应激反应。小读书人在遭遇生活的困顿后,只能退回制艺授徒的日常,在制度框架内继续扮演“边缘人”角色。

  小读书人从“谈心论性”转向“八股文写作”,不是因为思想的堕落,而是科举制度下的必然选择。当他们发现“致良知”难以解决钱粮兵甲的具体问题时,文学复古的审美理想便显得虚妄;他们在科举场域中摸爬滚打,又不得不将心学转化为八股文的写作策略。明王朝崩塌,那些曾被视为“解放思想”的心学话语,突然变成了“亡国之学”的替罪羊。

  “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调侃,在明代小读书人身上有深刻体现。他们既非权贵阶层,又不屑于从事农商,“耕读传家”往往是理想,现实则是“穷愁著书”的窘境。李鼎的姻亲张位曾是大学士,却无法改变他“落魄江左”的命运。这种无力感贯穿于小读书人的生存常态:他们依赖家族支持参加科举,一旦落第,便只能以游幕、讲学、编书为生。涂伯昌“家境贫寒,为谋生计,师从浙江黄汝亨研习制艺”,这种选择不是出于学术兴趣,而是赤裸裸的生存需求。在金溪县,许多小读书人连文集都没有留下,必须利用族谱资料才能够重构他们的生活。作者特别提到“制艺风潮”对士人生活的塑造:“万历年间制艺风潮兴起后,阳明心学的书籍更普遍被人从制艺写作的角度阅读。”当文学复古运动与心学讲会衰落后,制艺文社如豫章社、复社成为主流。

  传统思想史往往聚焦大儒的“登坛讲道”,却忽略“小读书人”的二次传讲价值。在吉安、金溪县等地,阳明学讲会的真正活力源于地方士人:他们将王畿、罗汝芳的抽象理论转化为通俗话语,在乡会、族会中进行传播。李鼎在南昌组织的讲会,参与者多为“郡县生员、布衣处士”,这种“自下而上”的传播模式,让心学突破精英圈层,成为“从基层而起的运动”。《传习录》等小册子的民间传抄,更凸显小读书人的传播力量。当大儒讲学受限于时空,这些“便携版”思想载体却在市井坊间广泛流通。涂伯昌早年在吉安问学未果,正是通过阅读《大学》古本自行解悟——这种“无师自通”的路径,揭示了思想传播的多元性:即便没有权威背书,底层士人仍能通过文本互动,构建属于自己的认知体系。

  小读书人并非只埋首故纸堆,更以“地方精英”身份介入现实事务。有小读书人在参与西北边防实务时,将心学“万物一体”理想转化为治理方案;金溪县士人在明末心学退潮后,将社集从“谈心论性”转向“制艺写作”,主动重构地方文教生态。这种跨界实践,体现了他们在思想与现实之间的灵活调适能力。小读书人的“游走于大儒之间”特性,使其成为思想与社会的中介。当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时,真正将其落实到田土丈量、赋役改革中的,正是李鼎这样的地方士人。他们的实践,让抽象哲学概念落地生根,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隐形力量。

  在正史的宏大叙事中,小读书人的名字往往被过滤,但在地方志、族谱、私人笔记中,他们留下了吉光片羽。李鼎的《边策》《海策》未被《明史》收录,却在地方文献中成为研究晚明边防的重要史料;涂伯昌的《涂子一杯水》文集未入《四库全书》,却因其对心学的反思,成为思想史转型的见证。这种“边缘性保存”,恰似现代学术体系中被视为“非核心成果”的田野笔记——它们在主流评价体系外默默生长,终将在某个历史时刻显现独特价值。

  四百多年前的李鼎不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会被后世一位学者从故纸堆中拾起,成为解读晚明文化转型的一把钥匙。

  我的书架上有一本《明儒学案》,那些熟悉的大儒名字突然变得陌生,因为在他们的光环背后,曾有多少李鼎、涂伯昌般的身影在黑暗中摸索?本书的书写,如同手持火把进入历史的深巷,照亮了被遗忘的角落。在这里,没有英雄史诗,只有凡人的呼吸;没有高头讲章,只有思想的阵痛;没有宏大叙事,只有细节的力量。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在思想与生计之间,在传承与创新之间,明代小读书人始终在寻找平衡的支点。

  《歧路彷徨:明代小读书人的选择与困境(增订本)》本质是一曲献给所有时代“边缘知识人”的安魂曲,那些被视为“无足轻重”的生命轨迹,恰恰是文明最真实的心跳。当我们学会在明代小读书人的微光中看见永恒,或许才能真正理解:历史从来不是少数人的狂欢,而是无数平凡灵魂共同谱写的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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