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6月10日,中办、国办发布《关于深入推进深圳综合改革试点深化改革创新扩大开放的意见》,“教育科技人才体制机制一体改革”被置于首位。
南方财经、21世纪经济报道深圳记者站推出“新范式访谈录”栏目,对话科学家、企业家和投资家和创新创业人士,聚焦科技创新在产业前沿的突破性实践,探索产学研高效协同、深度融合的新路径。
南方财经记者 陈思琦 深圳报道
钙钛矿光伏行业,正站在从实验室进入产业化的关键阶段。去年以来,钙钛矿领域发生20余起投融资事件,杭州柯林、协鑫光电、光因科技、摩乐新能源科技等均获得融资。
“我个人认为,钙钛矿电池真正量产还需要一定时间,保守预计在2030年有望形成一定规模的商用。”南方科技大学理学院副院长、深圳市摩乐新能源科技有限责任公司首席科学家许宗祥认为。
许宗祥是南方科技大学“003号”教师。13年前的2012年南科大揭牌成立,彼时“钙钛矿光伏”是一个十分冷门的研究领域。在连实验室都没完全建好的南科大,许宗祥把第一次制成的一类金属配合物远寄希腊,合作者帮他把器件造了出来,素未谋面的两人合作发表了一篇论文。
十多年来,钙钛矿材料的器件性能从3.8%起步,到如今单层电池认证效率超过27%、钙钛矿/晶硅叠层电池认证效率接近35%,几乎追赶上晶硅光伏电池过去40余年取得的最佳效率。
钙钛矿因柔性、半透明特性,正在打开建筑光伏一体化、车载玻璃、消费电子等新的应用场景。许宗祥在这一领域深耕多年,迄今发表了160余篇SCI论文、被引6500余次,获授权中国发明专利17项。
“科研的价值在于‘上书架’,更在于‘上货架’。”许宗祥表示。
2024年底,深圳市摩乐新能源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简称“摩乐新能源科技”)成立,许宗祥任首席科学家。这是南科大第一例,由教授作为知识产权转化持有人,教授却没有控股的创业项目。
当年,业内钙钛矿企业融资的总规模达数亿元。一面是资本热捧,一面是规模化商用仍需时日,许宗祥认为,科研与资本应从“博弈”转向“共生”,而越来越“耐心”的资本可以弥合这种错配。
于许宗祥个人而言,一面是持续进行的教学与科研,一面是刚刚起步的创业项目,深圳鼓励创新创业的氛围以及多元的人才评价体系为其扫除了后顾之忧。
“30多岁的年轻人,其创新能力正处于顶峰,应通过制度保障,充分调动他们的创新意识和科研能力。”许宗祥说。
深圳是全国6个科技人才评价改革试点地区之一,也是华南地区唯一被选为试点的城市。许宗祥的故事,既是深圳探索“破四唯”的一个缩影,也是青年学者摆脱资历束缚、让科研工作真正服务于产业的一次有效实践。
(许宗祥,其手中为实验室级别钙钛矿器件。受访者供图)保守预计钙钛矿电池2030年规模商用
南方财经:与传统晶硅电池相比,钙钛矿电池有哪些优势?
许宗祥:综合来看,钙钛矿光伏的优势一是降本增效,二是可拓展更多应用场景。
钙钛矿材料自2009年首次应用于光伏领域,虽起步的器件性能仅有3.8%,但在短短十几年内发展非常快,目前已突破晶硅的物理极限,单结电池理论极限效率达到33%,而晶硅仅29.4%。同时,利用新叠层电池技术,钙钛矿/晶硅叠层电池理论效率可达43%,钙钛矿/钙钛矿叠层可达45%,远远超过晶硅叠层(约35%)。
在制备工艺上,钙钛矿光伏可以简化流程、低温制造。首先,工艺流程极简,钙钛矿电池可在单一产线内完成生产,制程只需几十分钟,而晶硅需要硅料、硅片、电池、组件等多个不同产线协同,耗时数天。同时,钙钛矿光伏核心工艺是低温液相涂布,无需晶硅的高温拉晶和扩散工艺;且钙钛矿光伏对材料纯度要求低,对杂质容忍度高,纯度一般大于99%即可,而晶硅需6N(99.9999%)以上纯度硅料,提纯能耗占硅片成本40%。
还有,钙钛矿单瓦生产能耗仅0.12kWh,晶硅达到1.52kWh,碳排量减少90%。其低温工艺(<150℃)也能显著降低能源消耗。可以说,钙钛矿光伏才是真正的绿色能源技术。
应用场景方面,晶硅是原子晶体,硬度大、易碎,且不透明;钙钛矿可以做到柔性、半透明,可拓展的应用场景包括BIPV(Building Integrated PV,光伏建筑一体化)、消费电子产品、车载玻璃等,可透光,美观度也提升了不少。
南方财经:成本、性能、应用场景优势的另一面,钙钛矿光伏产业化面临哪些难题?大约何时可迈入量产、大规模商用?
许宗祥:我们目前看到钙钛矿光伏技术的美好前景,比如理论效率高、稳定性好,都是基于实验室数据。但实验室制备的面积很小,可能才1平方厘米,且大家都会筛选出最佳数据体现在论文和新闻报道上。但实际应用在产线上,需要更大的面积,比如1平方米,如何在大面积制备时维持小面积的高效率和稳定性,这是产业化的一个难点。
虽然现在有多个钙钛矿光伏企业宣布开展规模化的GW产线,但我个人认为,钙钛矿电池真正量产还需要一定时间,保守预计在2030年有望形成一定规模的商用。
短期内,钙钛矿光伏产品稳定性的真正验证需要从实验室、从初期产线示范走向实际应用场景,这个验证目前已在开展,已有一些钙钛矿示范电站起步运行,相关验证需要3-5年时间。另外,钙钛矿光伏量产的GW产线也才起步,各种关键材料的量产,对应产线设备、工艺配合的成熟,最后形成可靠的产线产品、产线良品率、高通量制程也需要3-5年时间。
南方财经:与晶硅是互补还是替代关系?
许宗祥:我认为不是替代关系,而是互补共存。
短期看,部分晶硅不适用的场景会优先采用钙钛矿光伏技术,比如建筑玻璃采用钙钛矿光伏玻璃、车载玻璃运用钙钛矿电池,这些场景在解决晶硅不透光问题的情况下,也能够产生新能源。
长期看,中国晶硅产业全球领先,国家在晶硅光伏产业上投入了大量资金,钙钛矿光伏的发展应首先利用好现有的晶硅产能,许多头部企业正在发展叠层技术。当钙钛矿叠层晶硅技术真正成熟,相信这是未来太阳能新能源的真正主流技术。
要么“上书架”,要么 “上货架”
南方财经:你任教于南方科技大学,2024年底成立公司摩乐新能源科技。为何有创业想法?
许宗祥:我一直跟学生强调,要做有价值的研究:要么“上书架”,提出创新性的理论;要么“上货架”,开发有产业价值的新产品。
在学校,我们课题组近年来开发了多个体系材料,其中一类自组装材料应用于钙钛矿光伏空穴传输层,相关研究成果发表在Joule、Nature Communications等知名期刊。这类材料通过科学的分子设计实现了材料本征光电高稳定性和较好的半导体性能,可兼容目前钙钛矿光伏产线不同工艺路线,能够采用蒸镀、刮涂等不同工艺大面积制备。
同时,我们开发了一些匹配材料的高通量制备工艺流程,还可以在极少用量的情况下,实现钙钛矿光伏产品的高性能,由此大幅降低产品造价,这些都为钙钛矿光伏产业化提供了可靠路径。
深圳是一座创新之城,不论国有资本还是民间资本,在科创领域都非常活跃,已经具备与美国硅谷类似的创业基因。
由此,2024年我们依托南科大,在学校技术转移中心和资产经营管理公司指导下,以知识产权作价入股的方式,在财富港科技创业投资有限责任公司的资金支持下进行创业,成立了深圳市摩乐新能源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希望将在实验室开发的新材料推向“货架”。
(许宗祥参加创赛路演。受访者供图)南方财经:从学界到业界、从实验室到市场的“跨越”有何难点?
许宗祥:学界和业界存在很大差异,尤其是思维上的不同。
比如,实验室研究很多时候不讲究成本。像我们的材料合成,在实验室层面采用的原料都是化学试剂,价格相对高昂,我们只考虑能否做出来,较少思考合成一类新材料、发表一篇文章需要花多少钱。
而在产业上,新材料的生产需要充分考虑每种原材料的价格,会更多采用化工原料,在纯度上与化学试剂就会有很大差异,可能导致我们原先研究出来的合成路线无法复现,造成资金损耗。
所以,从学界到业界、从实验室到市场,首先个人身份和思想上要完成转变,深入了解市场需求,降低高科技“伪需求”的可能性。对科研人员来说,需要提升市场洞察力,学习商业运营的一些基本理论,以弥补两者间的认知差异。
更高效的办法是,与专业的商业运营方合作,提供财务、税务、法务、商务等运营支撑。摩乐新能源科技是南科大第一例,由教授作为知识产权转化持有人,教授却没有控股的创业项目,由财富港科技创业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持股60%,我担任首席科学家。
其实大家的目标都是把企业做好,关键在于整个运营团队的互相信任和配合。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科研人员就能更专注于技术研发。
南方财经:去年有20余家钙钛矿企业获得融资。资本市场的估值逻辑与高校科研的技术迭代逻辑有何不同?一面是资本热捧,一面是大规模商用仍需时日,如何看待这一时间上的“错配”?
许宗祥:逻辑的区别在于短期博弈与长期探索。资本市场以财务回报为核心,强调快速实现技术商业化并转化为现金流,对失败的容忍度较低;高校科研的技术迭代关注的是理论创新、论文发表等,需要长周期的探索,同时允许失败,实验室里的新技术不一定能顺利转化为实际生产力并产生商业收益。
钙钛矿光伏的资本热捧与产业化滞后,是技术革命不同阶段的必然产物。光伏行业的市场规模达到十万亿级,这是在晶硅上验证过的,而钙钛矿光伏技术无论在实验室还是示范应用的数据,都一定程度上验证了未来商业化的可行性。
基于对钙钛矿技术前景的预判,资本市场通过高估值提前定价技术潜力,而学术界仍需要时间攻克技术难题,二者互相理解、互相包容就显得尤为重要。如今,我国提出发展“耐心资本”,深创投等国有资本也逐渐响应,未来可通过分阶段融资、适配性估值、政策协同等手段弥合错配,使资本与科研从“博弈”转向“共生”。
多元评价释放“青椒”创新力
南方财经:深圳是全国6个科技人才评价改革试点地区之一,南科大是深圳的试点单位之一。作为科研工作者,你有何经历和体会?
许宗祥:2010年,我在BBS上看到深圳要办南科大的新闻。当时,创校校长朱清时院士提了许多有别于传统大学的办学理念,包括南科大定位为“国际知名的高水平研究型科技大学”,实行“独立PI制度”(Principal Investigator),这对年轻学者来说非常有吸引力。后来投了简历,有幸成为最早一批签约南科大的教研人员。
2012年入职南科大,当时学校连实验室都没完全建好。我第一次制成的一类金属配合物,还是把材料寄到希腊一位合作者那里,让他帮忙把最终的器件做出来,我们没见过面,却合作发表了论文。
如今,我们的技术和设备已经比世界上许多高校更先进,一些欠发达国家的研究者会把材料送过来,让我们帮忙做器件。见证科研进步的同时,我从准聘副教授做起,到现在的长聘正教授,身份也从单纯的教研系列教师,到现在的行政部门负责人和学院副院长。
与传统大学不同,除了基本的教学工作量要求(每年6个学时),学校没有给我们制定具体的考核指标,要发多少文章、发多好的文章,申请多少经费、什么层次的经费都没有强制性指标。学校注重的更多是教师在各方面的综合水准和发展潜力,其与对标学科同级别人才的水平是否相当。
(南科大研发柔性钙钛矿组件。受访者供图)南方财经:最受年轻学者关注的晋升和长聘考核,是怎样的流程?
许宗祥:随着这十来年的发展,南科大逐步形成了完善的评价改革体系。其中,与“青椒”息息相关的晋升与长聘评估,学校建立与国际接轨的人才晋升和退出机制,引入国际高水平院校的同行评估,在提高学校国际竞争力的同时,也为国内外学术交流搭建了桥梁。
具体实施中,院系层面设院系学术委员会,负责评估不同学科和专业教师的学术成果,并提出晋升和聘任建议。教师晋升程序启动后,院系邀请在国内外一流高校和科研院所工作的10至15位同行全方位评估教师的工作,其中国际同行不低于60%。学校层面还建立了主要由院士组成的校学术委员会,确保人才评价的科学性和公正性。
由此,学校将评价教师的权利交给学术同行,避免行政干预和个人偏见,确保评价的客观性和权威性。
南方财经:“独立PI制”是南科大科研体系的一大特色,对“青椒”有何激励作用?
许宗祥:传统大学里,年轻学者需要依托一些资深科学家团队,他们的研究方向可能会受限。南科大的独立PI制,即是无论资历深浅,进入南科大后都可以独立建设课题组并决定研究方向。
30多岁的年轻人,其创新能力正处于顶峰,应通过制度保障,充分调动他们的创新意识和科研能力。从这个角度看,独立PI制非常重要,我想这也是吸引众多青年学者选择南科大的一个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