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 著
五月九日,滇缅公路上的腊戍和密支那被日军占领。第五军是机械化部队,已没有大路可走,失败的命运已经注定。这些变局,穆旦皆身临其境。差不多一年后,他回忆了当时的情况:
我们被包围了,敌人从瓦城,八莫,密支那三个方向,逐步向我们逼紧来。……我们是被聚集在一块小小的地区里,白日在密林下突进,夜晚则穿行于火光中。(《苦难的旅程——遥寄生者和纪念死者》)
杜聿明所部在敌重重围困下,于五月十四日不得不进入方圆百里、渺无人烟的胡康河谷。穆旦以在场感极强的文字记录了这一至暗的时刻:
五月十四日,在我们眼前展开的,是一片无涯的山林,寂静,幽暗,神秘,再没有战事,也没有人烟,只听见到处的虫鸣和鸟鸣了……太阳照在炎热的天空中,却透不下来,因为给密叶遮住了。我们的左右前后全是密密的树木,看不出几丈远去。我们的脚下厚铺着腐烂的枯叶,绵软的,发着磷光,每隔十多步,大树倒下来了,树杈纵横,紊乱而没有秩序。很多蟒蛇在路的两旁蜿蜒着,那是矗立的大树的树根……远远近近全是鸟鸣,虫鸣和猿鸣。坐下来休息时,我们却听不见它们了,更清晰的是蜜蜂果蝇的嗡嗡声,和美丽的蝴蝶在腐木上飞舞。肥大而油绿的灌木叶子垂下来,散发着涩鼻的香气。我们这样多人却造不成一个人的世界。
十四日是穆旦记住的进入这片原始森林的日期。杜聿明的回忆录缺记。此时,雨季尚未来临,战争似乎被远远地抛甩在了一边。穆旦紧随长官部,沿着有象粪和巨大足迹的大象走过的“象路”,行走在这绿色翻滚的森林之海。“我们就闷在这‘海底’下,醒来就走,走完了一天又睡下。”这里完全是一个植物世界,也是一个昆虫的乐园。在最初的十多天里,天气不错,路也坦荡。穆旦和曾医官、黄翻译官、陈参谋、铁道兵团的一位唐处长以及胡工程师等人走在一起。此刻,他们心情不错,一群军中的高知,轮番唱着中外歌曲,一路有说有笑,直似闲庭信步一般,甚至还有心情去采摘路边的野花。但有一天,走着走着,他和陈参谋就落了单。他们不得不在幽暗的山石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呼唤了一会,找到了屈参谋。于是我们三个人,饭也无法吃,在一天的疲倦后,露宿沙滩上。”
在密林中走了十多天之后,部队突然之间就遭遇了敌人。那是在一个叫作朗津(Lonkin)的地方,两百名日军骑兵由密支那抄近路进驻此地,试图给远征军来一个出其不意的袭击。穆旦记录了远征军司令部应对这场小规模战斗的忙碌而紧张的那个瞬间:
夜晚住在克勤人(Kachins)的神庙中,半夜惊醒,听到杜将军和罗参谋长在幽暗的烛光下讨论地图上的路线,又听到不断的电话和传令兵的脚步声。所有的人似乎都起来了,而且在忙着。什么事呢!“要赶快搭桥,”杜将军在电话中沉稳地说,“要在早晨四点以前搭好……不行吗?搭轻便的……喂,来个传令兵,通知特务营派一连人帮着破竹子……水急也得搭,你们是做什么的!”这段文字,证实撤退时穆旦和杜聿明、罗友伦等高级将领在一起。没错,这是杜聿明亲率的新二十二师及长官部所属各单位之一部。此文还难得地让我们看到了杜聿明应对变局的机警。很多年以后,战争的画面定格为历史的碎片,一切尘埃落定,杜将军却仍活在他发布命令的声音中。他的边上,正是他的翻译官那一双试图记住一切的眼睛。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