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宝华 口述 徐德亮 整理
常宝华先生与徐德亮的合影
写在前面
一转眼,常宝华先生离开我们七年了。虽然以年龄来论,常先生已经算高寿,但每每想起,总觉得他很年轻,以至于不相信他离世那么长时间了。
常先生官称“常四爷”,人们都亲切地称他“四爷”——强调一下,在北京话里,这个“爷”字是轻声。
按曲艺界的辈分,我应该管常先生叫师爷,他却总对我说:“不要叫师爷,叫老常,我还是个年轻人嘛!”我便按相声的规律给他“递腿儿”,问:“老常,多大啦?”他必然说:“还小呢,才四十……公岁。”我顺势“翻”这个包袱儿:“哦,八十啦?”他再“缝”一个“楼上楼儿”:“嗯,那离死也远着呐!”此时,周围总是一片笑声。
年轻演员都喜欢跟常先生逗。有一回,王玥波当着常先生的外孙子、相声演员杨凯给常先生打电话:“喂,是大华吗?”杨凯在旁边念叨:“我姥爷又年轻了。”
新中国成立前,常先生在启明茶社演出多年,打下坚实的传统相声基础。新中国成立后,常先生参了军,一直在部队工作,还给侄子常贵田捧哏,是我国著名的相声表演艺术家。现如今,“二常”都离开我们了。
常先生给我“聊过活”,就是讲解节目;给我“下过挂”,就是教我;也给我指点过方向,闲暇时分,我们还聊过一些相声的典故、内幕以及他对部分人和事的看法。针对“启明茶社”这个从事相声史研究不能绕过去的地点,我问了很多问题。如下一些片段,都是很有意义的,可以弥补相声史之不足。由于常先生已经过世,或存在记录不清、谬误之处,责任在我,恳请各位看官原谅。
“启明茶社”的产生
1937年,我七岁,跟着大哥常宝堃在天津,大哥已经红了。我父亲常连安在北京带着我二哥常宝霖说相声,给他捧哏。我三哥常宝霆刚起步,还没有起色,他在新罗天游艺社演出,新罗天游艺社后来改叫“开明”,之后又改叫“民主”,就在珠市口那儿。
那时候,有个观众跟我父亲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搞一个地方啊?”我父亲说:“您说起来容易,自己搞没有本钱。再说了,我们赚了没的说,赔了可负担不起。”他说:“西单北边有块空地,你可以去看看,咱们一块儿研究研究。你就搞,赔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这个观众爱听相声,又挺有钱。
后来,我父亲就去西单看了。那是个不错的地方,随即筹划怎么盖起来——当时盖房很简易,那边靠着墙垛子,这边围着厚三合板;屋里能坐一二百人,不是很多。
一开始,启明茶社还不是“相声大会”,主要是曲艺:高德明、绪德贵来说相声,魏喜奎、郭小霞、曹宝禄来表演鼓曲,顾荣甫、尹福来拆唱八角鼓,郭荣山、韩永先来演双簧等。那会儿并不景气,这一个座儿,连喝茶带听曲艺能卖多少钱?最受欢迎的相声就是我二哥和高德明这两场。后来那个(投资)人就说了,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们能不能搞一个“相声大会”?
当时,谁都不知道“相声大会”是什么?或许就是“大汇聚”的意思吧。到1938年,启明茶社正式改成“相声大会”了。
“零打钱”
1938年,我父亲写了一封信,把我从天津调到北京,学习相声。启明茶社有老、中、青三代相声人,“老”的有我父亲,相声“八德”之一的刘德智,还有华子元、赵霭如、吉评三;王长友、罗荣寿和我二哥,包括后来的王世臣、孙星海,属于中坚力量;至于年轻的,有我、我三哥、苏文茂、杜三宝、赵振铎、于世德、赵霭如的孩子赵春田等。
既然改成“相声大会”,就得“零打钱”了。那时候,无论是“撂地”还是“画锅”,你必须懂得“杵门子”,也就是要钱的方法。但启明茶社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我一直不会“杵门子”。为什么不存在这个问题?启明茶社的大门两侧立了两块牌子,一块牌子叫“文明相声”,另一块牌子叫“零打钱”。
所谓“零打钱”,就是听完一段相声,观众随便给钱。在打钱的时候,我父亲有个铺垫:“您随便给,没带零钱也不要走,您听您的,我们接着往下要,强迫人非给,那可不好。您就是坐那儿白听,也是捧场。”他一再强调观众是衣食父母,我们不找零、不凑数、不勒索。这一点,博得了观众的认可和肯定。
启明茶社的舞台上有一溜花灯,花灯上贴着红底白字的纸条,我二哥在纸条上写了演员的名字。花灯一挂,演员是很有压力的,他的压力打哪儿来?每天下午两点开场——天热的话就三四点,冬天就一两点,直到晚上十点,要一直说。如果你只会十段八段,根本不够,尤其是在观众“起满坐满”的时候(所有座位都满了,后边还站着很多人),你得有把握让观众留下;像我们这些小孩一上台,观众没准就走了。
小孩说相声
当时,我不喜欢相声,属于“误入”,到部队以后才算真正喜欢。学这行太苦了,王长友打赵振铎,那真是一板子一棍子“科”出来的,我见过赵振铎流泪。
我曾跟谭伯儒先生学弹弦,能弹个西河,弹个单弦。每天,我们这些小孩都得早去,尤其是冬天或年节,十二点前吃完饭,然后赶到启明茶社擦桌子、扫舞台、擦汽灯,偶尔爬高擦玻璃。把后台都整理好,十二点多,演员陆续来了。如果赶上年节,十二点多就有观众,进来三两个,我们便开场——不能让他走了啊。
至于开场,有时候是苏文茂唱竹板书,有时候是王长友唱太平歌词(后来他就不怎么唱了),有时候是侯一尘唱西河大鼓。这一开场,到一点多能有三五十个观众,我们这些小孩得接上,说相声。等观众有一百多人了,就不让小孩上台了。
我跟长友大哥学了不少东西,好多小孩的“活”,都是他教我的,比如《大娶亲》《反七口》《倒插门》。这里头还有个笑话。我说:“师哥您给我说说这块活吧。”他说:“什么呀我就给你说说?宁给十锭金,不给一口‘春’,我把从头到尾带关键的地方都给你说了……你给我买个菜吧。”这是个包袱儿,敢情买个菜就行;我还真给他买,不是熘肉片就是辣子肉丁。我记得他爱喝酒,但是量不多,一喝酒他就脸红。
晚上,大家一般都是自己带饭,离得近一点的就是家里送。我们家住皮裤胡同,饭是(苏)文茂去取的。
挣钱分“份儿”
我在启明茶社学徒时,起初不拿钱,后来拿“零钱”,也就是分账剩下的零子儿,给我们这些小孩分。第三步是拿“一角儿”,也就是别人拿十块我拿两块五,这叫“一角儿”。再往后,拿“半个份儿”——别人拿十块我拿五块。然后从“半个份儿”涨到“七厘”,从“七厘”涨到“一个份儿”,等我拿“一个份儿”了,启明茶社也就奄奄一息了。
什么是“份儿”?比如我们的收入是一百块,跟前台二八下账,前台拿二十块,还剩下八十块。老板有半个“老板份儿”,这归我父亲,他是管理者;剩下的再平均分,一人“一个份儿”。小孩拿钱,拿“一角儿”“半个份儿”还是“七厘”,都是大家来评议的。
只要这个人来了,不管他上几回台,就拿“一个份儿”。说老实话,一天能演多少个段子?十几个段子。假如今天你打算使个《菜单子》,结果昨天有人使《菜单子》了,今天就不能使了。因为这个,挤对得我们非得学,即便多使活不多拿钱,大家都铆足了劲儿使,这里面有一种荣誉感。
分“份儿”一般都在晚上,“二道杵门子”之后。什么叫“二道杵门子”?就是说完了、要完钱了,再找大家要一回钱:我们要的是下一段的钱,您要是愿意听就掏钱,您要是不愿意听就可以走了。虽然有三三两两的观众离开,但也有进门的。这样,先把钱要下来,然后到后面分。此时,有的观众会“点活”,叫谁谁谁演一个,“点活”通常得加钱。
启明茶社先是“零打钱”,到后来变成“卖牌儿”。什么是“卖牌儿”?在手指头大的竹牌上打启明茶社的钢印,这就叫“牌儿”,放在茶社门口卖。比方说你一块钱可以买两个牌儿或四个牌儿,等要钱的时候,把牌儿放到篮子里。“卖牌儿”主要是为方便观众。
文明相声
对相声的发展,我父亲是有功劳的,他净化了相声,使这个平民化的东西更有品位,让文人墨客也能“洗耳恭听”。
当时,启明茶社要求净化语言,于俊波给我们这些小孩捧哏时,口头语里带脏字,下台时我父亲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像《搞交情》,我很早就会,因为内容不文明,就不演了。这个段子还是长友大哥教给我的,他说你可以不演,但不能不会。
正因为启明茶社推广文明相声,在社会上的影响比较大。“庙小净接大神仙”,观众的档次比较高,不仅仅局限于平民百姓。因为离北京大学、中国大学、辅仁大学比较近,一些学生和教授都来听。像前清的遗老遗少、民国的达官显贵、搞商业和金融的有钱人,也经常来。京剧界常来的有侯喜瑞、金少山,言菊朋这一家子就不用说了。言先生离世后,言夫人还带小朋、少朋、兴朋来过。“四大名旦”里荀慧生来的次数最多,他的车我们都认识,金色的。再有一些名画家也常来,比如于非闇。影视界的白光、石挥、欧阳莎菲、袁美云、高占非、谢添、李景波,著名滑稽演员关宏达、韩兰根、殷秀岑,都到过启明茶社。1945年抗战胜利后,启明茶社的座位由一百多个扩充到三百多个,“压压插插”能装下四百多人。
李翰祥是大导演,1947年他在国立北平艺专上学,经常到启明茶社“沾光”听相声。人家管他要钱,他就歪嘴——后面去,我没钱,我是穷学生。人家也就不要了。长友大哥说的《偷论》,后来他写了一百集。
心里有观众
我二哥当时尚年轻,受长友大哥的影响,爱上了养蛐蛐。我父亲在后台对他说:“你把怀里的蛐蛐掏出来!”“没有。”“什么没有!我都听见叫了,让观众听见,这算什么?”
因为启明茶社心里有观众,自然得到观众的拥护和支持,生意蒸蒸日上。有时候临近春节了,演到夜里一点都不行,观众不走。我们在台上说:“您回去拜年吧。”台下的观众说:“我们就在这儿过年了!”
为了让演出更丰富些,像长友大哥这样的中坚力量,想了很多点子。当时还没有“群口相声”这种表演形式,最多也就三个人同台,我们创造了一个《四四数来宝》,王长友、我二哥、我三哥和我四个人说。
还有《福寿全》,现场“放焰口”,黄鹤来会这些。黄鹤来是一个没落子弟,家里很有钱,他的学识很不错,写得一笔好字,画画也好。我父亲招他来启明茶社抄本子,抄来抄去,他真喜欢上了——得,我也干这个吧。每逢年节,黄鹤来就请假去当老道,白云观有六天庙会,他会吹管子。
渐渐地,我们这些小孩都成长起来了,老一辈就慢慢退居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