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生活在乡间村落留下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美好,都是建立在一个范围狭小的圈子之中。
以树为例,这是一个远远望去,与袅袅炊烟那样牵着心魂的信物寄托。
记得有一年,大概是十岁的时候,在村边的王松火车站玩耍。有位等着坐车的大人问我是哪个村的,我说火车站就是我们村的——实际是以我们村起的站名。我问他是哪个村的,大人回答,有树的那个村。这让我一时犯了糊涂,竟然若有其事地去想哪个村里有树。就在火车快要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茅塞顿开,原来大人是在跟我开玩笑,哪有没有树的村庄。我大声吆喝着把答案告诉已经上车的那位行者,他伸出大拇指表示了赞许。打那以后,树不仅生长在我的村庄,也在我的脑海里扎下根,似乎对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但是,一直浮现出来的却也仅是从小与我相伴的那几种有限的树种,总觉得这就是打遍世界无敌手、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比如开花的树。在我固有的认知里,除所常见的几种果树每年春天开花,像苹果、桃、梨,别的房前屋后栽种的各类杂树,能够开花的也就洋槐、本槐(国槐)、楸树、榆树、梧桐等这么不多的几个品种。后来走的地方多了,眼界渐开,随之发现一些鲜为人知的植物秘境和习性。木在甲骨文中就是树,有枝、干、杈、叶、根,所谓双木成林,林木为森,森林其实是横亘于人类面前的又一片海洋。有种说法,人类对太空所知已经远超海洋,人类对森林的了解又有多少呢?我们已经走近森林,却还没有真正走进去。一种树不仅有如其他物种一样的生存法则,有的居山巅而摇曳生姿,有的寄深潭而不沉沦,且都有自己的思想意识与感情诉求,始终保持着既有的生长洁好,又有不为炫示而悄然无声在某个夜深人静之时,开放的花朵。没有不结果的花,也没有不开花的树。
柳树开花吗。柳树长在河边溪谷,小时候的很多玩具都是用它的枝条做的,一片柳叶放在嘴里可以吹出悠扬的曲调。一直以为柳树是不开花的,后来才知道败絮就是柳树的残花。有一个词叫残花败絮,从既有的字意讲这不是什么好词。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一个长期被忽视的现象,残花与败絮其实说的都是一种因果。残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败絮何尝不是呢!春风里漫天飞舞的柳絮惹人恼,它是在用一种最后的情绪崩溃,向世人昭示曾经的存在。百花盛开的春天,五颜六色的花儿争奇斗妍,让人目不暇接。淹没在轻柔柳叶云深不知处的柳树之花,后来更被刘伯温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无情挟持,成为披着一张光鲜外衣内里却如败絮的坏橘子,又被引申成为内外不一形象极差的人性品质与社会怪象。这些对于柳树之浅见,甚至连柳树开花的事都被搁置脑后而不见。
在朴实无华的乡村,柳树有很高的民间地位,几乎没有人在乎它是否开花。三九四九沿河看柳,如同春江水暖鸭先知,柳树也是最早知春报春的有性之物。
树有很强的生长存活的选择能力,达尔文进化论适者生存,在树界同样有效。南半球广袤无际的澳洲陆地,生长着13000多种植物,它们中的很大部分与别的大陆的植物有明显不同,有不少更是澳洲大陆特有的。其中被定为澳大利亚国树的桉树极具代表性,甚至与柳树有很多相似。柳树一般生长在沿河岸边,喜水的同时又耐干旱,发芽早,落叶晚,易栽培,插一根柳枝就可成活。桉树是澳洲大陆的主要树木,生长在山区,濒海沙地、平原和干燥的中部。桉树习性耐干旱又喜水,既有生长在冬季寒冷高地上的雪桉,也有沙漠地带昂扬挺立着形制优美不惧恶劣环境的孤勇者,叫做鬼神桉树,内地河谷中则生长着赤桉。
当地人对于桉树有着一颗肃然敬畏之心。有一天我无意间在荒野穿行中,看到一块关于树的标牌,使出浑身解数弄了个一知半解。大意是这是在城市边缘唯一一片蓝桉树原始森林,属于悉尼特有。悉尼人满怀深情地为这片微森林起了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叫作“后院的蓝桉高林”,好像是要表达“你家后院”这样的意境。澳大利亚是一块粗线条勾勒出来的土地,没有欧亚大陆那么细腻丰富的营养元素,能想出如此这般浪漫的词语,没有热爱到极致,没有深入至骨髓的情感,是万万不可能的。
从外貌端详,我一度认为这里的桉树可能与老家的柳树同种同宗,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无论枝干,树皮色泽,连枝叶随风飘动的姿势都与柳树那样相似。尤其叶子,就是那种我们习惯称呼柳叶眉的标准样式,只是桉树叶体积相对肥硕,这也符合中澳不同地域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原则,一方水土养一方树。
一样的问题是桉树开花吗?是的,桉树开花,如柳树那样把盛开的花朵深藏在远离人们视野的树梢上。一朵秀丽的小白花,散开便像极了飞舞的柳絮,在南半球的初冬,悄悄地开在一个伸手即可摸到蓝天白云的晴空。与柳树有别,桉树在冬天只是选择性地落些微枯的叶子,悄然完成新老交替,整个树冠绿意盎然。此情此景,常把我带到一个错觉的季节里,忽忘是冬还是夏。
有人说了这样一段话,树不仅仅是一棵树,它更是身份的象征,是和平标志,是投资,是资产,是可继承之物。不知是人家想得深刻复杂,还是自己简单如木,总觉得树更像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的年龄与树的年轮完美契合。花开花落,让人在一棵茂盛的大树前,看到自己成长的年轮。
春夏秋冬,感知最深的是人和树。院子里一棵百年桉树,夏天褪去的一层皮慢慢长了起来,把高大的树干紧紧包裹,预示这里的冬天到了。想老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了,枝头挂着金黄色的槐米,那是槐花的果。夏天的时候,树下坐满了纳凉的人,爷爷端着他的搪瓷大茶杯,茉莉花茶阵阵飘香,飞得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