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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术臻(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刘勰在《文心雕龙》自序中说:“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他秉持“弥纶群言”的原则论文,无疑会遍读古今文集(宋齐人已编有《集林》《文苑》《诗集》等大型诗文总集)。对宋人的文集刘勰也是熟知的,否则就不可能得出“宋初讹而新”,当代学文者大都“师范宋集”的结论(《通变》)。可是刘勰对晋宋名士陶潜及其文章却只字未提。陶潜身后之名在南朝并不寂寞,比如颜延之为其作诔,萧统为之作传并为陶集作序,鲍照、江淹都作过拟陶诗,钟嵘将陶诗列入中品,简文帝喜欢讽味陶文,北方阳休之还见过除萧统所序陶集之外的另外两种本子。由此可以推断,以论文为事业的刘勰不可能不了解陶潜,也不可能不读陶集,他不谈陶潜,不会是因为疏忽。
学术界从诗风异趣、道佛冲突、社会观念相左等方面对这一现象进行了探讨。众说之中,“断限”说尤其值得注意,此说是着眼于全书体例,认为刘勰不提陶潜,并非是出于轻视,而是因为全书设定的品评年限是止于“东晋”,刘勰可能是将陶潜视为入“宋”之人而不加叙述。这种推论也有问题。齐梁人确实有将陶潜归为宋人的习惯,比如沈约将其列入《宋书·隐逸传》,钟嵘《诗品》称之为“宋征士”,但是刘勰对宋代文士是作过总体论述的,也照样不提陶潜,比如《时序》说:“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也。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王、袁、谢、颜都属望族,文才辈出,名高于世,首先会进入刘勰的视野,而对于名亚颜、谢的文士,刘勰宁可选择何尚之、何承天、范泰、范晔、张永、张敷、沈怀文等人作为代表,也不提陶潜,这当然是一种态度和立场。
笔者认为,刘勰不提陶潜,与《文心雕龙》的撰述体例有关,这一体例就是:游离于社会运作以外的隐逸之士、方外之士均不在提及、评论范围。
据《隋书·经籍志》,汉晋以后,不少征士、处士以及方外之士也从事著述,有文集行世。钟嵘作《诗品》,不仅品评了晋处士郭泰机,征士许询、戴逵,宋征士陶潜,还品评了道佛中人,如齐惠休上人、道猷上人、释宝月。萧统等人编纂《文选》,不选道佛中人,但选了后汉处士祢衡,晋处士郭泰机,征士皇甫谧、陶潜。祢衡虽无官职,但以文笔参与曹操、刘表等人的军国事务,实际上属于入世者,所以范晔将其列入《文苑传》,而非《逸民传》;郭泰机出身寒素后门,一生未仕,但曾向傅咸求荐举,渴望入仕;皇甫谧属于不愿入仕者,而陶潜则属于主动辞官归隐者。相比于钟、萧二家,刘勰的做法更加彻底,全书不仅不涉及道佛中人,连同拒绝入世的隐逸之士也一并排除在外,这是刘勰设定的撰述体例。
刘勰自称是孔子的忠实信徒,崇拜五经,论文一以儒家学说为旨归,《文心雕龙》全书不杂一字佛典(《论说》“般若之绝境”以上六句有悖于此一体例,或当为衍文),讨论的对象限于经史子集“四部”书,绝口不提道佛中人及其文章。这一点与萧统的选文原则相同,毋庸多言,需要揭明的是刘勰对隐逸者的独特处理方式。
首先,刘勰不支持伯夷、叔齐的隐居不仕行为。他在《哀吊》中赞叹王粲《吊夷齐文》对夷齐的讥讽斥责实在写得好:“仲宣所制,讥呵实工。”也就是承认王粲这种批评是对的。王粲说夷齐是“知养老之可归,忘除暴之为念,絜己躬以骋志,愆圣哲之大伦”,认为二人出于洁身自好而推卸了应当担负的社会责任,是一种狭隘自私的行为,这是继承了子路对隐者的评价:“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论语·微子》)子路、王粲对隐者的批评,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出处进退大节出现了问题,这也是刘勰否定隐逸者的理论依据。刘勰将夷齐隐居不仕的行为说成“狷介以乖道”,就不是赞美,而是批评。依邢昺的解释,狷者“守节无为,应进而退”,也就是主动地远离政教,刘勰用“虽有通才,迷方失控”来概括夷齐、屈原等人的生命轨迹,也正是着眼于士人与政教权力的疏离关系(“失控”即指不为朝廷所用)。同为在野之士,夷齐是主动隐遁,而屈原则是生不逢时被迫逸出朝廷,刘勰对二者的褒贬也是明确的,他在《程器》篇树立无疵文士的典型,其中就有“屈、贾之忠贞”,对入世者的表彰就是对隐遁者的否定。
其次,刘勰认为狷介之士的“高尚其事”并没有崇高性和正义性,不值得提倡,这一点可以从他对文士徐幹的推重得到印证。刘勰瞧不起隐逸者,却又敬重“徐幹之沉默”(《程器》),承认淡泊名利为士人的美德,很能看出他的处世观。徐幹以操守廉洁著称,如曹丕《与吴质书》说他“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三国志·魏书·王昶传》说他“不治名高,不求苟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务”,这就是刘勰所谓“沉默”的含义。实际上,徐幹一生并非远离政教权力,无所作为,比如汉无名氏《中论序》说:“于时董卓作乱……会上公拨乱,正路始辟,(徐幹)遂力疾应命,从戍征行,历载五六。”徐幹于乱世中积极参与拯济事业,同时又“有箕山之志”,体现的是一种轻官忽禄、不耽世荣的“清廉”,而这属于入仕者应有的操守,与狷介之士的“清高”有着本质的不同。
刘勰树立徐幹作士人典型,用意与萧统推崇陶潜是一致的。萧统大力表彰征士陶潜之“德”,且在《文选》中多选其诗文,绝不是出于对隐居行为的倡导,而是希望“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陶集序),即借助陶潜,达成“有助于风教”的功效。而刘勰将“沉默”标举为士人美德,未尝不是为了激贪止竞,矫厉风俗,只不过在名高一世的历史人物系列中,他有意识地选择了积极入世的后汉文士徐幹作为典范,而没有选择东晋征士许询,自然也就不会选择后起的征士陶潜。
再次,刘勰不提东晋征士许询,应当是属于刻意回避。《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续晋阳秋》说:“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许询、孙绰既然都是备受推崇的一代文宗,刘勰当然不会不知,但他叙述诗歌史却只提孙绰,而不及许询,《明诗》说:“江左篇制,溺乎玄风……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本来是“许询、孙绰”齐名,而刘勰则改称“袁宏、孙绰”(袁宏能诗,《诗品》列于中品)。另外,《才略》叙述东晋文学,也是“袁、孙”并提。分析个中原因,不会是由于许询善作玄言诗的缘故(孙绰也是玄言诗大家),而是与他的身份和出处有关:孙绰一直在朝为官,位至廷尉卿,而许询则一生不仕,托迹山水,“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作为一代文宗的征士许询,由于其处世姿态与儒家经世之旨相左,尚且被刘勰排除在文学史叙述之外,则归隐田园的后起征士陶潜,当然也就没有被提及的理由。
总之,“不及隐者”作为一种规限,贯彻于从《明诗》到《时序》《才略》《程器》各篇,的确构成了全书的撰写体例。实际上这一体例刘勰在《时序》中有明确的交代,那就是他要论述的是“缙绅之林”,也就是入世士大夫群体所生产的文学。
刘勰制定这样一条论文体例,有其必然性,是那个时期的产物。《时序》说:“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飏言赞时,请寄明哲。”刘勰的“圣历”所指,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方兴”二字。它表明刘勰写作《文心雕龙》时,新旧朝代刚完成更替不久,按照“文质损益”的规律,此时朝廷需要推行政教更化,而经纬军国礼乐的大业,必须依赖具有经世才干的士人,于是招才与出仕就成了大势所趋。这一点刘勰是认识得很清楚的,他所谓的“飏言赞时”,就是明确要求士人积极配合更化,参与社会运作。受此政教变局的激发和感召,久在山门、不获一官的刘勰跃跃欲试,决心要“奉时以骋绩”(《程器》),在他看来,逆势而行,主动退出社会运作机制,栖身山林,就落入了“不仕无义”的道德陷阱,无论如何不能被认可、被表彰,这是刘勰不愿意将隐逸者群体纳入文学史叙述的深层原因。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02日 0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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