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评论员毕舸)
2025年5月29日,河南省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主任阚全程接受审查调查的消息,让公众目光再次聚焦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发展历程。
作为曾执掌医院近十年、打造“亚洲最大医院”的掌舵者,其职业生涯与河南医疗体系的演进紧密相连。
阚全程的职业生涯浮沉与郑大一附院的发展轨迹相互映照,折射出人口大省在医疗资源配置中的特殊困境与发展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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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一附院的崛起,根源在于河南长期存在的优质医疗资源短缺问题。
全省9815万常住人口仅对应29家三甲医院(2008年数据),每千人口卫生技术人员2.95 人的配置,形成了资源绝对短缺与相对集中并存的局面。
在此背景下,郑大一附院实现跨越式发展。
从2008年6.8亿元营收增长至2021年218亿元,病床数量突破万张,年手术量超过35万台,到2023年,日均门诊量约4.47万人次,年门诊量约938万人次,在全国排名第1。
日均门诊量约4.47万人次,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以县一级医院平均年诊疗量37万人次计算,郑大一附院一天的门诊量,就相当于一个县级医院一个半月的工作量。
如此接诊规模,不仅在国内医疗系统中首屈一指,在全球范围内也极为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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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一附院的特殊发展轨迹,与其高校直属附属医院的体制身份也密切相关。
2008年阚全程出任院长时,正值郑州大学“211工程”三期建设,临床医学学科获得专项经费支持。
体制优势助力医院快速构建“科研—教学—临床”三位一体的支撑体系。
通过高薪引进人才、优先配置设备、争取政策倾斜等方式,医院迅速聚集全省优质医疗资源:14600名医护人员中,博士超过2300人,研究生达3400余人。
其发展速度固然体现管理者的胆识,但若缺乏政府和高校层面的支持,恐也难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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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化发展在短期内提升了郑大一附院的科研与临床能力,却导致河南其他地区医疗机构,特别是县级医院面临严重的人才流失和技术停滞问题。
2022年,郑州市第七人民医院和阜外华中医院心血管病医院近40名专家短期内集体跳槽至郑大一附院,其中包括多位学科带头人和业务骨干。
该事件对郑州市第七人民医院造成严重影响,其心外科一个病区几乎陷入瘫痪。
“虹吸效应”,成为郑大一附院最被诟病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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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阚全程的落马,郑大一附院依靠行政力量与市场红利双重驱动的发展模式,正面临严峻严峻挑战。
虽然医院职工人均产值达到129万元,与北京朝阳医院相当,但其CMI值(病例组合指数)却未能进入全省前十。
该项指标反映医疗机构收治病例的技术难度和资源消耗水平,数值越高说明处理的病例越复杂。
郑大一附院CMI值偏低,被戏称为“全球大乡镇卫生院”,表明其接诊的大量是常见病、多发病,而非疑难重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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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保支付方式改革的推进,让郑大一附院的原有发展模式,恐更难以为继。
DRG和DIP改革是近年来政府推行的一项医保改革,相当于为医疗服务设定“包干价”,要求医院按病种收取固定费用,倒逼医疗机构优化诊疗流程。
然而对郑大一附院而言,万张床位的庞大规模需要充足病例支撑,若严格按标准筛选患者,可能导致大量床位闲置。
14000名员工的薪酬体系依赖规模效益,基础病业务的收缩将直接影响人员稳定。
地方政府对“亚洲最大医院”的政绩期待,更形成无形的约束。
“尾大不掉”的困境,恐会使得郑大一附院的后续转型多停留在表面,难以触及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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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层次的矛盾源于公立医院的双重属性。
作为事业单位,郑大一附院需要承担救灾、扶贫等社会责任。
2021年郑州“7·20”暴雨造成医院区直接损失13亿元,复诊后门诊量锐减,却仍需保障员工薪资发放。
同年,郑大一附院接管负债3.4亿元的河南省省立医院,投入近30亿元解决债务问题,该行政指令下的行为明显超出市场考量范畴。
作为自负盈亏的经济体,医院2021年收入中财政拨款占比不足5%,“企业化运营、事业化管理”的混合模式,既缺乏民营医院的灵活性,又不具备全额拨款机构的专注性,导致收支结余率长期维持在5%左右,远低于10%的健康标准,发展资金捉襟见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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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一附院的过去、现在极具代表性。
医院既受益于公立体制的资源优势,又受制于体制约束。
既通过规模扩张实现收入增长,又因业务结构问题在医保改革中首当其冲。
当下,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必须要转型,但越是规模庞大的医疗机构,其转型难度就越大。这不仅仅是因为体量问题,更是因为它已经发展成为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利益综合体。
第一重阻力来自既得利益格局。
郑大一附院年营收超200亿元的庞大规模,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利益分配机制。14000多名在编人员的薪酬体系、数百个科室的绩效考核、每年数十亿的医疗设备采购,都围绕着规模扩张的逻辑运转。
任何触及这些核心利益的改革,都会遭遇来自内部各方的阻力。
比如,若要缩减普通门诊量,就意味着相关科室的收入和绩效将直接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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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重阻力是体制惯性。
作为河南省医疗系统的标杆,郑大一附院始终面临着双重使命:既要遵循医疗发展规律,又要完成行政指令任务。
随着医院规模的持续扩张,地方政府对其承担社会责任的期望值也在不断提升。
2021年被迫接管负债3.4亿元的河南省省立医院并非偶然,行政指令下的"非市场化"重组,很可能在未来以其他形式继续上演。
如此体制惯性,让医院难以轻装上阵进行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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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重阻力是路径依赖。
过去十余年,郑大一附院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规模扩张模式:通过兼并重组扩大体量、通过高薪挖人提升技术、通过规模效应摊薄成本。
这套模式曾经创造了增长奇迹,但也形成了强大的路径依赖。在DRG/DIP支付方式改革下,该模式的弊端日益显现,但转型意味着要放弃已经驾轻就熟的发展路径。
更深层次的阻力,在于功能定位的模糊。
作为巨资打造的公立医院,郑大一附院理论上应该更多承担疑难重症救治功能。但现实是,其CMI值(病例组合指数)偏低,大量接诊的是常见病、多发病。定位偏差导致其在支付方式改革中首当其冲,但要扭转这一局面又需要重构整个业务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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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一附院转型的最大挑战在于:如何在维持现有体系正常运转的同时推进改革?这就像是要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更换引擎。
一方面,医院每天仍要接诊数万患者。
另一方面,又必须对业务结构、人员配置、考核体系等进行深度调整。“边飞行边修飞机”的难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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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看郑大一附院的全景图,犹如一台永不停歇的医疗巨兽,日复一日地吞吐着数以万计的患者。
其精心规划的院区、科室和床位网络,构成了支撑这个庞然大物的血管系统,让医疗资源和人流得以输送到每一个角落。
但这种依靠资源高度集中形成的超大规模医院模式,究竟是解决“看病难、看病贵”的良方,还是特定时期、特定地区的特殊产物?
在全国医疗资源分布不均的背景下,这样的发展模式是否具备可复制性,能否真正成为破解医疗资源分布困局的普适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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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郑大一附院将走向何方?
是继续追求“规模最大”,还是转向“技术最强”?
是将患者集中到郑州,还是通过分级诊疗优化资源配置?
上述问题的答案,将决定这家“医疗航母”未来的航向。
郑大一附院的困境并非个案。
在中国医疗体系从规模扩张向质量效益转型的过程中,如何破解这类超大规模医院的改革难题,将直接影响医改的成败。
或许,答案不在于简单否定“巨无霸”模式,而要在明确功能定位的基础上,通过制度创新破解利益藩篱,最终实现从“大”到“强”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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