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夏天到了,天亮得早。六点未到,我已踱步至江苏如皋靖海门的旧货市场。书商老张从木箱里抽出一卷宣纸,笑道:“特意给您留的。”
他缓缓展开条幅,晨风拂过纸面,惊起一缕墨香。但见正文形似钟鼎文,不易读懂。右侧释文却似流水行云,分明是取法费新我先生的笔意——撇捺间有吴带当风之姿,转折处见公孙大娘舞剑器之态,甚是飘逸:“一塔呈雄皋邑福地添异彩,两河毓秀古城清流见奇姿。”落款一目了然:“蔡国柱联,辛卯秋怀高书。”国柱老人是我的忘年交。他曾割爱馈我陈从周画作。怀高先生姓张,我早有耳闻。他为如皋师范学子,任过中学校长,痴迷书作,曾办书展,于杏坛书林薄有名望。
2017年早春,张先生驾鹤西去。如今展卷细观,但见笔墨间气韵犹存。国柱老人为其精心撰联,更添双璧生辉之妙。我愿购存此作,非为猎奇,实是敬重这一脉墨香——既有故人手泽余温,又见友人撰联深情,恰似水绘园附近的玉带桥,连接着三人的悠悠乡愁。
那位寓居如皋的清代文学家张潮留下隽语:“文章乃案头之山水,山水乃地上之文章”。每每品读国柱老人题写的楹联,总教我顿生别样感慨:怀高的墨迹俨然将“案头山水”与“几上文章”融入一纸。展卷之际,恍见墨色洇染出集贤里的黛瓦粉墙,笔锋转折出水绘园的曲径回廊。怀高先生的字迹似溪水徜徉,国柱老人的联语如山谷跫音,二者相得益彰,在尺幅之间重现了故乡美景的神韵。
联中所述“两河”,实为如皋千年文脉所现。鸟瞰古城,内外城河如铜钱状环抱——外河圆融似天,内河方正如地。四十余年前,我尚是垂髫小儿,每日踏着这水韵墨痕,折返于如师附小、集贤里、东大街、水绘园诸地之间。我从附小出发,便踏入一幅流淌的丹青:泮池如砚,蓄满云影;冒家桥似笔架,横架两岸。轻风细雨为笔,绘下别样的小景。桥侧集贤里老门古井,旧砖灰瓦,曾栖居多少进士举人;河北如皋师范的琅琅书声,至今犹在耳畔。最妙要数定慧寺——北枕内河,南衔外河,恰似双龙护珠。寺中晨钟,与师范的早读书声,此起彼伏,萦绕两河内外。
1980年早春,园林泰斗陈从周先生下榻泮池附近的海深德故居。想他每日踏着冒家桥的青石,看双河抱寺、古刹映波的景致,是何等惬意,优哉游哉。难怪行至桥心,陈公会情不自禁吟出那阕《忆江南·如皋好》:
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湾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
虽自诩俗人,我却总为词中故景感悟。而今已近天命,我仍爱循着儿时旧迹,在冒家桥上驻足——看一河清水裹挟浮叶,点开层层涟漪,渐渐远去。波光浮漾处,倏忽一道清瘦塔影,赫然入目。那是定慧寺东侧新筑的佛塔,恰似水墨画上钤的一方起首章。夏暮时分,我踏着细碎步子上桥。西天晚霞将塔尖染成胭脂色,两岸树冠葳蕤如云。那塔身隐在绿荫深处,只露出鎏金宝顶,恍若李靖天王托着的玲珑塔。风过时,万千绿叶翻飞,忽将塔身完全显现——倒映水中,与古寺侧墙叠作波动的双重幻影。这新塔与古桥的相逢,恰似时光的隐喻:老去的看塔人,正望着年轻的塔;而年轻的塔,又凝视古老的流水。
拨开扶疏的枝叶,踏过苍苔斑驳的石桥,我拾级登上塔顶。凭栏远眺,如皋古城尽收眼底——内城河如玉带环绕,外城河似银线蜿蜒,双河之间,灰瓦鳞次栉比,如波如浪。近处定慧寺藏经阁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我不由想起陈从周先生的暮年掌故。他是如皋城市规划的有功之臣。借居藏经阁期间,陈公寄情笔墨,为故交新友创作了不少书画珍品。国柱老友在此觌见陈公,获赠《兰花图》《水仙图》二幅。转赠我的那张《水仙图》上,正是陈公于定慧寺所绘。
塔影斜映水面时,我总不禁遥想:若当年陈从周先生得见这塔影与古寺相映成趣的景象,该会如何?或许他会重执毛笔,在《忆江南》的留白处添写新句;或许他会将塔影入画,与双河古刹共构一幅新时代的《东皋胜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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