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3日,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在利马逝世,这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又失去了一位能够深刻描写社会现实的作家。对于拉丁美洲而言,每个国家的历史都异常复杂,频繁的军事政变、战争、意识形态对抗、民族对立以及外来资本的掠夺都让拉美国家变得四分五裂,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让拉美国家成为了一张巨型的蜘蛛网,而其中生存的政体和人民就像是被宰割的猎物。略萨在历史现实中捕捉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细微的历史事件,用充沛的想象力和精妙的叙事结构写完了一部又一部厚重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内涵已经超越了地域局限,成为理解人类社会性苦难的最佳范本,在获得诺奖后的演讲中,略萨说“文学是生活的虚假表演。当然,它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引领我们从我们出生、度过岁月以及死亡的迷宫里走出来”,而他的小说也实现了这一点——通过虚构想象的洪流,将角色与读者一同从虚构冲刷向现实。
本文内容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5月16日专题《巴尔加斯·略萨:捕捉拉丁美洲的蛛网》的B02-03版。
20世纪的拉丁美洲涌现出了一批世界级的作家,其中许多人都成为了后来人模仿的先驱型作家,甚至在文学词语中留下了属于自己身影的领地——如同博尔赫斯与他的镜子和迷宫,马尔克斯与他的马孔多和冰块,科塔萨尔和他的跳房子与克罗诺皮奥等等。然而,同样具有卓越文学成就的巴尔加斯·略萨,论及影响力却看似不如其余几位,而且仿佛也很难成为年轻作者崇拜的偶像。但事实上,在“魔幻现实色彩”这个本质上具有偏义性质的形容词中,人们很容易忽略掉那些拉美作品与拉美现实之间的联系,而在刻画历史现实方面,略萨或许是所有拉美作家中最为尖锐的一位,毕竟,在那片曾经动荡不安的大陆上,蛛网的数量要远远多于迷宫。
略萨。阅读略萨的乐趣
拉丁美洲的那批世界级作家们按理来说是不需要推荐的,例如我们不需要推荐博尔赫斯的作品,他的模仿者和拥趸们创作的作品已经足够单独填充一座图书馆;我们不需要推荐加西亚·马尔克斯,任凭谁翻阅几页马尔克斯的小说都会被他华丽的文字所吸引;我们不需要推荐科塔萨尔,他只需要提炼一点像是“在拥堵了数天的高速公路上,人们成立了一个微型社区”之类的故事梗概,就能够凭借奇思妙想吸引人们去阅读。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作为这批拉美作家中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位(这已经是最简洁有力的广告语),理应不需要再耗费文章去做什么推荐,然而,与其他拉美作家相比,略萨在中国的读者数量或许仅仅是上述几位的零头。原因在于巴尔加斯·略萨的作品对中国读者来说的确并不好读,有时这取决于略萨的叙事策略(双线乃至多线并行、镜头交错的叙事手法),有时这与所谓的文学素养无关——有多少人会去了解奥德里亚军事独裁、巴西的共和革命和牧民起义、米拉瓦尔三姐妹事件与特鲁希略政府、二十世纪秘鲁对印第安人的掠夺、危地马拉的阿马斯军事政变以及联合果品曾经对拉丁美洲翻手为云的统治等一系列庞大复杂的历史背景呢。而略萨的大部分小说都拥有着与拉丁美洲的历史政治密不可分的主题,再加上他的小说看起来不是那么具有“魔幻现实色彩”的想象力,所以阅读略萨的作品有时的确会让人感到枯燥。
如果要在略萨的作品中寻找出几本能够让初读者感到不那么枯燥、容易产生阅读乐趣的作品的话,那么他后期的两部作品倒是值得读者们关注一下,其中一本是《艰辛时刻》,另一本是《卑微的英雄》。
《艰辛时刻》
作者:(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译者:侯健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年2月
《艰辛时刻》是巴尔加斯·略萨创作时间最近的作品,于2019年出版。他讲述的故事背景虽然也与拉美历史密切相关——准确来说,整本书都很像是一部非虚构的历史档案,但是这本小说的故事线相对来说非常清晰明朗。《艰辛时刻》的历史背景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左右的危地马拉。这部小说容易简单易读的原因在于,整部小说的叙事策略放弃了需要读者“合谋”的阅读过程,没有需要读者去猜测、推理的心理活动,也没有隐藏线索与暗线,在整部小说的第一页,巴尔加斯·略萨就直接书写了给拉丁美洲带去灾难性影响的美国跨国公司——联合果品——的阴谋。
联合果品公司于1899年成立,其业务主要在于销售拉丁美洲种植的香蕉。在拉丁美洲,联合果品公司通过行贿、扶持领导人、强占等多种方式掌控了拉丁美洲的经济与政治。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所写的香蕉工人的屠杀便是发生于哥伦比亚历史上的真实事件,彼时哥伦比亚的工人组织了联合罢工,要求联合果品公司承诺每周一天的休息日,以及使用现金而非优惠券来支付工资等要求,结果却遭到了哥伦比亚军队的开枪镇压。对同一个对象,马尔克斯通过文字所传递的场面令人触目惊心,而略萨所写的则是这种机制的形成过程。关于一家商业公司如何能够影响一个独立国家的政治,巴尔加斯·略萨用简短的十几页给出了描述——《艰辛时刻》的开场片段可以称为现实小说里的一个经典场景,略萨通过一场会议,非常简洁明确地刻画出了政治阴谋这种非常难以书写的主题,同时也顺带着将一些群体心理和个人心理描写了出来。这场经典会议的主要人物是两个美国人,一位是联合果品公司的掌权者萨姆·塞穆莱,另一位是被称为“公共关系学之父”的美国名流爱德华·伯内斯(他也是弗洛伊德的侄子,并且将群体潜意识等理论运用到了实际操作中)。
联合果品公司在得知危地马拉建立了民主政府并且要开始进行土地改革后,担心自己的公司利益会受到损害,因此派遣爱德华·伯内斯前往危地马拉实地考察。在会议室里,考察归来后的伯内斯所进行的发言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头脑敏锐的学者与政治结合后会生成的那种冷血形象。伯内斯表示,危地马拉的政府和共产主义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和苏联也没有任何来往,尽管在危地马拉新建了不少学校,但是没有人理解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思想。伯内斯还和当时的危地马拉总统进行了交流,确认对方秉承的是和美国一致的价值观,不允许国内有其他政党出现,甚至还流放了不少政敌。而后,伯内斯表示,“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不要四处声张”。
之后,伯内斯继续发言,他认为联合果品公司的利益受到损害这一点,和危地马拉究竟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政府毫无关系,只要这个政府要求交税、允许工人们成立工会维护权益,那么就意味着它会对公司造成威胁。因此,伯内斯开出的处方是——通过宣传让所有美国人乃至全世界都相信,危地马拉是苏联按插在美国后院的共产主义桥头堡,将它宣传成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从而让美国政府进行干预,颠覆危地马拉政权——同时,这项宣传不能由自己出手,而要由美国的左翼媒体出手,这样才会更有可信度。
巴尔加斯·略萨就这样在简短的会议交谈中写出了上世纪笼罩在拉丁美洲国家上方的那个恐怖的蜘蛛网的面目。而在历史里,危地马拉等国家的悲剧也就此开始,随着伯内斯展开自己的宣传策略,试图以美国为样本打造民主自由国家的危地马拉,居然真的被宣传成了一个共产主义国家——这一点,每一个被颠覆下台的危地马拉领导人都百思不得其解,“我们所做的一切明明都是在模仿美国啊”。商人和学者们操纵着媒体,而媒体记者们则在伯内斯的策略下相信自己调查到的就是所谓的真相,他们从未意识到自己看似是对抗美国政府的自由言论、为“共产主义国家危地马拉”所唱的赞歌,其实是在危地马拉燃烧的后院里不断地增加柴火。
《艰辛时刻》展示着诸如危地马拉这样的拉美小国家的无助,也让我们意识到,有时候政治所选择的历史道路并不取决于本国的当事人。小说里的几个主要人物,如“危地马拉小姐”、阿本斯、推翻阿本斯政府的阿马斯、被派去执行暗杀的多米尼加人阿贝斯·加西亚等等,也都是那张巨大权力网下的棋子。“危地马拉小姐”玛尔蒂塔的经历成为刺客与政客的交集,她在阿马斯被刺杀(这位通过政变被扶持上台的危地马拉领导人因为没有兑现诺言而被特鲁希略仇恨)的当晚,被尼加拉瓜上校加西亚带到了萨尔瓦多,其中的缘由与真相已经成为历史之谜,而略萨结合调查得到的历史资料,运用想象力虚构让与之相关的三个人物形象变得更加丰满。
《卑微的英雄》
作者:(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译者:莫娅妮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2年10月
而略萨另外一部于2013年出版的小说《卑微的英雄》或许比《艰辛时刻》更加好读,甚至可以说《卑微的英雄》这本小说除了皮乌拉城的背景和娴熟的双线交错叙事外,都是一本相当“非略萨”的小说。这是一本罕见的属于略萨的喜剧小说,主人公菲利西托白手起家成为了一名运输公司的老板,但在某一天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要求他每个月交纳保护费。菲利西托不顾女巫的劝阻选择了报警,尽管过去女巫给他的命运做出了许多转折性的指引,但这次他拒绝的原因只有一个,“这不是钱的问题”,“一个男人这辈子不应该让任何人糟践”。在报纸上公开拒绝勒索的菲利西托遭到了报复,同时其他同行也对他十分不满,因为其他人其实都在暗中缴纳保护费,只有菲利西托打破了这个潜规则。同时,《卑微的英雄》还在另一座城市利马展开了一个堪称闹剧的故事线,已经年过七十岁的保险公司老板伊斯马埃尔决定迎娶自己的女仆,这也让全城人目瞪口呆。
小说中,菲利西托即使看到自己的公司被焚毁也没有屈服,而另一条故事线中,保险公司的老板伊斯马埃尔的动机也渐渐清晰,他是要报复自己的两个不孝子。最后在菲利西托坚持不懈的调查中,荒唐的真相水落石出,而伊斯马埃尔也在临死前将自己的遗产全部赠与女仆,小说的故事在一番波折后以喜剧收尾。这部小说的焦点不再是拉美国家的政治历史,主题从权力阴谋中脱离,而呈现出了一个能看到贾斯汀·比伯、《加勒比海盗》等明显现代元素的城市故事,连结局都让人感到明朗——这也是这两本小说或许更适合第一次接触略萨的人去阅读的原因。《艰辛时刻》的内核其实也是如此,虽然危地马拉终究没能摆脱美国和联合果品公司的阴霾,逐渐沉入历史泥潭,但历史上的联合果品公司最终还是在现代工人的抗议中垮台,同时危地马拉的悲惨遭遇也让部分目睹这一过程的拉美人看到,一个即使想要复刻美国价值观的政府依旧会因为利益问题而被颠覆,由此反而激发了更多拉美国家的主权独立运动。
《酒吧长谈》
作者:(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译者:孙家孟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3月
《城市与狗》
作者:(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译者:赵德明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6月
复杂精密的叙事网
然而,《艰辛时刻》和《卑微的英雄》两本小说虽然优秀,却并不能算是巴尔加斯·略萨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品。在略萨的作品中,最能带来艺术冲击力的依旧是《酒吧长谈》《绿房子》《公羊的节日》等作品,在这些作品中,略萨展现出了极为精妙的叙事技巧——尽管这种文学才能远不如奇特的想象力或者瑰丽的文笔那样直观地吸引人,但其实也是天赋卓越的一部分。
对于略萨的作品及艺术风格,人们赋予了他一个“结构现实主义”的专属头衔,以简单扼要地概括出略萨的文学特质。略萨似乎总是能为自己的故事找到最契合的叙事结构,有时他会像《酒吧长谈》里那样混合着真真假假的叙述,会在小说中穿插着真实的采访和历史档案,有时他会像在《胡利娅姨妈和作家》中那样加入大量的主观情感。但是在阅读几本略萨的小说后,就能发现略萨小说叙事最为核心的技巧是下列两个,一个是多线叙事的镜头转换能力,另一个则是为多线叙事寻找一位“中间人”的能力。在文本细读中仔细体会巴尔加斯·略萨对这两种能力的运用,才会意识到这个看似没什么想象力的作家具备着何等的文学天赋。
首先,跨越时空的多线叙事除了考验作者外,更多地也在考验读者——这也是略萨的小说为什么那么不好读的一个原因。最直观的例子可以从略萨的代表作《绿房子》中看到。
《绿房子》
作者:(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译者:孙家孟
出版社: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2年8月
在写作这本小说时,略萨特别致敬了福克纳,声称从对方那里意识到了许多叙事结构的技巧,而《绿房子》这本小说的风格也完全如此,小说章节里充满了大量视角和时空的转换,福克纳的小说靠诗意驱动着这种转换,而略萨则依靠小说的事实。这个故事的主要矛盾发生在小说时间开始的三十年前,加西亚神父带着人烧毁了皮乌拉城外“邪恶的”妓院,也就是绿房子,而后在小说结尾部分,整整三十年过去后,随着绿房子的建造者安塞尔莫的去世,神父和医生也在回忆中渐渐揭开当时发生的事实真相:
“您的情况很明显,”加西亚神父咕哝道,仿佛是在同桌子讲话……“您这是干什么?”塞瓦约斯医生说道,“您怎么了?”……“医生,请您跟我来一下”……塞瓦约斯医生举起油灯寻找,最后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安塞尔莫。他没有喝醉,也没有发疯,而是害怕得不断地颤抖……“您的妻子?”塞瓦约斯医生愣了一下问道,“安塞尔莫,您的妻子?”……“他们两个可以都死掉,但我不能原谅这件事”,加西亚神父在桌上猛击一下……前厅的门开了,安塞尔莫像是看见鬼影一样向后退去,躲避那圆锥形的灯光……
以上是《绿房子》在最终忏悔时刻的几段节选,它们是连续的段落,不过限于篇幅没法将整整两页的这些对话全部呈现出来。略萨在处理这些对话场景时所使用的办法十分精妙,在上述段落中,加西亚神父的反应是位于当下的时间,也就是安塞尔莫刚刚去世之后,而他之后与塞瓦约斯医生的对话则发生在三十年前,是焚烧绿房子时,安塞尔莫前来求助他拯救被烧伤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对话,之后加西亚神父又将时间拉回了现在,而后安塞尔莫的场景则是以客观视角进行的三十年前事件的展现。略萨的叙事结构里有着大量诸如此类的镜头转换,而且极为迅速,对读者来说很容易混淆,分不清每个对话所对应的时间;但如果耐心细读的话,则会更加赞叹略萨的叙事技巧,这些对话不仅仅是镜头转换的变奏,同时前后段落的对应仿佛具有一种冥冥中的时空呼应感,仿佛是死者与生者在同一个时空里对话,是过去的人和现在的人聚集在同一个空间里,当“安塞尔莫像是看见鬼影一样向后退去”时,仿佛是受到了“加西亚神父在桌上猛击一下”的恐吓。
而将整个秘鲁的奥德里亚将军独裁时期的回忆浓缩在酒吧对话里的《酒吧长谈》在叙事结构上则更是如此,小说里的时空随处跳跃,过去的对话和当下酒吧里安布罗修与圣地亚哥的对话交错融合:
“你有过老婆?”圣地亚哥说道,“也就是说你跟她掰了?”
“在过去的时代里,生意还顺手。”贝尔穆德斯说道……
“我老婆死在普卡尔帕了,少爷。”安布罗修说道,“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
“为此我们才搞了这次革命。”中尉兴致勃勃地说,“混乱局面结束了,现在陆军上了台,别人全靠边站。您可以看到奥德里亚在台上,情况会好起来的。”
其中圣地亚哥和安布罗修的对话发生在当下的酒吧,而另外的对话则是发生在之前,两组对话的交错进行让简单的几个段落具有了讽刺感,也暗示了奥德里亚执政时期小说人物们所经历的悲剧。
这些视角的转换是略萨小说在微观层面的技巧。长篇小说作者还需要具有的一项才能是对小说宏观结构的把控能力,特别是略萨的小说一般拥有最少两条叙事线,多的可能达到四至五个,如何将不同的故事线串联在一起而避免成为零散的镜头也是一个需要处理的主题。在这个叙事问题上,略萨的处理方式则是他总能选择出一位最为恰当的“中间人”。比如在《绿房子》中,串联起各个支线的人物可以视为鲍妮法西娅,她被孤儿院驱逐,和利图马结婚(利图马在当警察前是街上的二流子),又被利图马的二流子朋友哄骗诱奸并卖到了重建后的绿房子,又在重建后的绿房子里通过对话追溯出三十年前安塞尔莫建造的第一座绿房子的相关历史等等。再如《艰辛时刻》里的“危地马拉小姐”,《酒吧长谈》中的安布罗修都可以视为这样的“中间人”。他们是巴尔加斯·略萨那复杂繁密的叙事结构上的节点,通过他们,不同的故事丝线能够逐渐交织起来,从而构成一张精巧而庞大的叙事网。
人性的缺陷和脆弱
除了叙事技巧之外,略萨能够在世界文学中具有如此的影响力,关键还是在于对核心人物的塑造以及人性的呈现上。略萨的小说中描写过大量的独裁者、军官、恶棍和政治投机分子,这一类人并不难塑造,特别是略萨很多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可以通过历史资料来呈现他们的命运。但是如果让这类人在读者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却并不容易,特别是能够脱离拉丁美洲的历史背景而独立存在。这其中的关键依旧是所有类型文学的本质——对人性的塑造。
《公羊的节日》
作者:(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译者:赵德明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6月
略萨塑造过很多恶棍,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可能还是《公羊的节日》中所刻画的二十世纪多米尼加共和国的独裁者特鲁希略。在《公羊的节日》里,略萨一方面用不经意的笔触刻画着特鲁希略(及其手下)的冷血,比如特鲁希略看到一对疯子夫妻在滑稽表演中侮辱自己,他便下令将这对夫妻活着喂给鲨鱼;另一方面也描写着独裁者心理的脆弱,特鲁希略会做噩梦,他对时间的准确度有着病态般的执念(略萨笔下的其他独裁者也有着这个习惯,仿佛他们无法接受任何安排之外的事情一样),以及快70岁的特鲁希略依旧坚持每天清晨洗漱后往自己的脸上涂抹滑石粉,“直到完全盖住从母系遗传来的那层黑色”。在描写这位后期已经丧失一部分权力的统治者时,略萨使用了带有明显性与权力联想的方式,写了特鲁希略失禁的场面,在发现尿液沿着裤子流下时,特鲁希略“非常缓慢地挪动右手,目标是那个装满水的杯子,与此同时,他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看着周围。他一点点地把杯子拉到桌子的边沿,这样只要稍有晃动,水杯就可以打翻”。
略萨的简笔画手稿。写出一个邪恶的人是个艰难的任务,因为不仅要写出“邪恶”,还更要写出“人”的部分。略萨笔下的人物令人难忘的原因便是这些形象都是以人的形象留在我们的脑海的。特鲁希略在冷血之余,偶尔也会有些属于人性范畴的表现,比如当他下令处死那对疯子夫妻后,他第二天意识到那对疯子夫妻可能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何必计较呢,于是下令将那两个疯子夫妻释放,结果手下的人和他表示,已经及时执行了命令将那对夫妻活着扔到海里处死了。这种细微的情节安排让我们在阅读中意识到,也许有时候冷血并不彻底出自于某个人的意志,而是出自于一套权力程序的执行。论及邪恶程度的话,也许特鲁希略手下的那位阿贝斯·加西亚上校是更加邪恶的人物,但也是正由于特鲁希略的存在才让后者有了生存的空间。《酒吧长谈》中的卡约·贝尔穆德斯也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从一个贩卖拖拉机的生意人逐渐爬上了内政部长的位置,大量监禁政敌,同时不断染指他人妻女。《绿房子》中最卑劣的人也不是逃犯伏屋,而更可能是何塞费诺、黄毛、小个子这些角色。
巴尔加斯·略萨在小说中创造了大量复杂的人物,既刻画了他们身上的缺陷,也描写了那些看似狰狞可怖的人其内心深处摇摇欲坠的脆弱之处。虽然我们并不身处略萨所写的拉丁美洲的历史泥淖之中,但我们在现实里依旧能够见到很多类似略萨笔下的人物,看到许多生活里暴露的人性缺陷与脆弱。这也是为什么像《卑微的英雄》之类看似平易近人的小说其实却距离我们很遥远的原因,因为我们真正需要去阅读的现实,正像他最难以阅读的小说一样复杂。
撰文/宫子
编辑/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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