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中国旅游报

□ 马 力

先农坛，一见这名字，就知道它设供敬祭的是那位鞭打百草，以播百谷的神农氏。说到跟他沾边的地方，湖北随州厉山镇的炎帝故里我是去过的，近在北京城南的这座古坛却少所至。我去年游了一回，静伫殿陛前，品赏一番明净的秋光，还把“宛平城的知县——一年一换”这句歇后语听来了。

清朝定都北京。一条中轴线，给大兴、宛平分了界。先农坛，在宛平县地面。坛庙里有块田。天气转暖，诗家习咏的清景把喜气兜上眉梢。这当儿，皇帝便要出宫，不为寻春，只想到田里忙上一阵，耕以劝农。年谷丰稔，宛平知县安守常例，向皇帝征收地丁银。税收上来，这位知县也甭想在宛平城待了，得挪窝儿，换个地方做官。税制是国家定下的，率由旧章，反要走人，这叫什么事！

皇帝躬耕的田，有个专名：耤田。耤者，借也。帝制之下，田为天子产业，耘耨，须借民力。《说文解字》：“耤，帝耤千亩也。古者使民如借，故谓之耤。”先农坛里的这块，不大，呼为“一亩三分地”。以我夙昔在兵团务农的眼光看，北大荒的沃野是大海，这块耤田只是一滴水。一滴水，意蕴却不浅。太史公“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一语，道出中国人古来的心念，可说入了骨。

先农坛北面，立着单檐歇山顶坛门，开了三孔拱券式门洞的朱红墙身为苍苍侧柏衬着，气派自是端严。树的株数不及近旁的天坛多，虽则少了那番盛密之势，而昂藏的气宇、森然的古意却是一样的。枝叶在风中轻摇，日光亮时，闪出的碧影忽而深，忽而浅，宛似袅袅绿烟曳在晴蓝的天光下。投映的碎痕在青砖路面幻出无定的图案。黛色如此，若要形容，当用“树木森秀，气象闲远”这八字。

耕耤礼，形式安排得毫不草率，因为它是国家祭典，是皇家仪式。这是雍正年间定下的。此前，顶着君主名号的人，谨依向例而行者，实在见不到几位。皇上耕植耤田，未必有意远效垦荒播谷的神农，或是教民稼穑的后稷，做出样子总还情愿。着眼衣食，此举至少表明，在世之人，断不了同土地息息相通的关系，故须强化对于先农的崇拜；着眼社稷，则关乎王朝的兴废。借来古人言语道明帝王深心，只消六字：“抚百姓，示仪轨。”

清宫画师绘《雍正帝先农坛亲祭图》和《雍正帝先农坛亲耕图》，绢本设色长卷，画得很细，也很实，祭祀农神仪典的盛大气派，尽在上面了。谁画的？有人推定：郎世宁。

仲春之月，由皇帝和三公九卿集体躬行的耕耤礼，成了吉亥日不可缺少的大戏。演出占用的空间，一直扩到坛外。《雍正帝先农坛亲祭图》中有一条延展的御道。它是从紫禁城伸过来的，数里长。万乘之主听着鸣响的钟声，出午门，沿此前往先农坛。一路上，羽仪森列，导从威赫。辇毂过处，金钲、龙鼓、铜角欢奏铙歌，好不热闹。京城荣观，自会引得众民齐集，激响一派喧声。古老的国度里，农事实在惯见，上街看到连君王都到场的祀农大典，田间的一切便不复寻常。

由东门入坛，接下来要做的，皆来自那具体而严谨，甚或有些刻板的程式。尽管费事，也不可亏了礼数。

耕耤礼，分两步。先是亲耕，后是观耕。圣驾莅坛台，于神农牌位前致祭。祭仪让他感应上苍的喻意，也领有天授的底气，心安了。便入具服殿，换上耕耤礼服：精绣十二章纹的龙袍。继而执耒耜，握龙鞭，踏田耕作。田分多畦，居中的那一块，为皇帝亲耕之处。执事陪在他身边，有的在前牵牛，有的在后撒种。照此于垄间往返三趟，即“三推三返”，才收住步。之后，皇帝迈过细镂莲花纹的石阶，临台观耕。居于两侧的为朝臣从耕之位。他们进到田里，依样走上几个来回，所谓“五推五返”“九推九返”是也，横竖要多出点汗。干农活哪有轻省的，只怕一个个都呼哧带喘，累得够呛。在至尊眼皮子底下，每人都会干得起劲儿，不怕身子垮掉。忙完了，王公大臣也敢学圣上，登台四顾吗？悬，那可是“御位”呀！份儿不够，也就没这个胆儿。他们大概只能靠边站，恭候皇帝前往外坛的庆成宫——耕耤罢，要以礼相贺。自此回跸，御道上，又该銮仪阗塞了吧。

同是种莳，却有异。皇帝播稻，三公播麦、谷，九卿播豆、黍。割取之际，五谷丰熟的年景惹人满脸挂笑。收到手的粮食，晾晒脱壳，贮纳于上开天窗的仓廪。黄灿灿的菽粟，是用汗水换来的，却只拿来敬神，而非养人。专供祭献的粢盛吃不到嘴里，也就保不了命。

今年我又来，论节气，正逢立夏。我不看宏敞的拜殿，也不看雄丽的太岁殿，更不看新葺的庆成宫。有种力量引着我，径奔一亩三分地。泥土是朴实的，默默地尽着天然的本分。去岁深秋布种的小麦，越冬后，不甘在地下沉眠，应着季节的召唤，顶破覆土，畅吸清鲜的空气。丛生的秆子直挺着，高得快要齐膝了。灌浆期的麦穗，满蕴着阳光的温度，向着天。我定住神，弥望的是一片明媚的新翠。新翠片片飘泥香，足可显出地力的不薄，也最能给人希望。

我的记忆被唤醒了。前次从这儿过身，满眼全是谷子，长熟了。金黄色的穗子默默低垂，压得茎秆有点弯，虽不能笔直挺立，一根一根倒还挨得密，犹如在贴面细语。倘使不计出粮的多少，简直跟郊野的丰壤分不出彼此。幽居瓦尔登湖畔的梭罗说：“面对相似的生长环境，所有的树木都会养成相似的生长习惯。”庄稼也是同样。那么密实的谷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看齐，整列在观耕台的前头。晴和的天色下，我仿佛迎着媚悦的笑靥。

这坛中的田块，如同静谧而孤寂的小岛，可以接受心灵之翼的暂栖。生长在上面的，无论稻黍，无论麦谷，被太阳照着，被雨水润着，度着各自的生命周期：日来月往，茎节拔高了，幼穗成形了，籽粒饱满了，一旦在艳阳的光芒中垂下沉甸甸的穗，也便奏响金色的终曲。期盼收割，成了它们唯一的心声——只有诗性的语言才能传达。没握过锄杠，没抡过钉耙，没在大田里被烈日灼过，没在场院中被热汗浃过，任谁也品不出这里面的深味。

小小的耤田呀，庄稼的生命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时间连接着起点和终点。代代年年，循环无尽。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如果没有它们的生长，人类对于四季的感知，不会完整。我体悟的，是庄稼的哲学。

田头，蹲着一个汉子，像是侍弄禾谷的。我凑近跟他聊。全是种地的事，聊得挺对劲儿。我感到亲切。神思一飞，想起中山公园里的社稷坛。琉璃壝垣内的祭台上，各地入贡的五色土，能长出粮食吗？说不准。

观耕台很方正。须弥座以黄绿琉璃砖贴面，那上面精细的花草纹样，值得细瞅片时。四围楯栏皆白石为之。望柱的云龙纹，受着风雨的磨蚀，雕痕不易辨。青砖遍墁台面，颇平整。清帝之中，弘历率耕最勤，尝作七言律诗《观田》。引录前两联：“观田露气润晨朝，簇簇青含出土苗。既幸耕余颇有望，更希泽继益无聊。”我好像看见观耕台中的他，端坐御榻之上、伞盖之下，把目光扫向遥天云色映着的耤田，欣然朗吟，吟出皇家演耕的场景。

“八佾舞于庭”这句《论语》里的话，论及周代礼制中的雅乐。乐，是礼的构成部分。礼和乐，表现着仁与德。开耤田，亲耕种，祈社稷，求丰登，此番身先天下的作为，恰合于仁德二字。雍正帝倾心制礼作乐，颁旨新拟《三十六禾词》。据载，词出文华殿大学士蒋廷锡之手，乐府遗韵，犹有承继。和声署依词谱曲，来作耕耤礼的音乐。“千箱万斛收神仓，四时顺序百谷昌。”排立的乐工吹笙弄箫，敲锣击鼓，放喉而歌，听去，略含清雅的正乐味道，氛围愈加庄重静穆。这是耕耤之歌。现时，耕耤之仪还会在垄亩中演示，这遥远的带着大地气息的颂唱，响在今日的天空。聆之忘味，形于赓咏，那一刻，听觉可以延伸得很远，直抵先人之心。

地边的碾子，有年头了。数个游春的女孩围在那儿，笑着拍照。她们选了旗装穿上身，衣色也妍：桃粉、豆青、鹅黄、湖蓝。人人脚蹬花盆底绣鞋，花钗斜簪云鬟间，娉婷婀娜，刚从宫里出来一般。坛内的气氛，活了几分。

田中新麦，仍绿着。过个把月，就该割它了，颗粒归仓。按轮作之法，跟着种谷子。待到晚秋我再来，又可闻取清润的粟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