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洁

一个春夏交替的午后，我驾车与父母一同返回老家，在爷爷常住的那孔窑洞里腾挪旧物时，四条磨破边的褡裢从箱底滑落，扬起细碎的尘埃。

父亲年纪大了，进城住了楼房，最后一辆摩托车也被转手他人，唯有这些褡裢，像忠诚的老友，始终不肯离去。

褡裢，是两端可装东西的口袋，曾经一度是西北人最常用的行头，起初是毛驴的“好伙伴”，后来又和摩托车成了搭档。在我高中毕业前，褡裢是父亲最常用的行囊。褡裢中间开口，两端垂坠，像极了父亲的人生——一头装着土地，一头装着儿女。

父亲是农民，整日和母亲侍弄家里的薄田。我出生后不久，他买回一辆摩托车，外带一条褡裢。

起初，褡裢里装的是家里的杂粮。父亲经常把褡裢搭在摩托车上，到集市上卖掉杂粮，再装回新买的零碎物件。自从大姐上了中学后，父亲送子求学的路便开始了，褡裢里来来回回装的东西，都和我们四兄妹有关。

就这样，一装就是二十年。

那是2012年，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夏交替的午后，摩托车上搭着一条浅色粗布褡裢，像往常一样被母亲塞满肚子：带着热气的馍、配着肉粒的油泼辣子、换洗的衣物……母亲总能想尽办法把各种互不搭边的东西装在一起，直到连一根葱也塞不进去，再轻轻从中间提起，上下掂一掂，又将左边的油泼辣子和右边的蒸干面调换位置，重新掂一掂，才满意地将鼓鼓的褡裢搭在摩托车上。这样，两边重量几乎相同，褡裢不会因为摩托车在山路上颠簸而倾斜滑落。

装满褡裢，母亲匆忙为父亲准备好午饭，一次次到院畔张望，终于看到卷着裤腿，扛着犁，牵着两头骡子从山那边转过来的父亲。

一辈子耕作的父亲，很是疼惜陪他下苦的“老伙计”，每天下地归来，不管多忙多累，都要安顿好两头骡子。他轻轻将牲口身上的绳索、夹板、笼嘴一一卸下，整整齐齐挂在专门用于喂养牲口的旧窑洞的墙壁上，背起背篓将母亲已经准备好的青草倒入槽中，再一手一个牵着牲口去井上饮水。直到两头累得呼哧喘气的牲口喝足了水，吃上了嫩绿的苜蓿，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两步摇到大门口，一屁股坐在那棵老树桩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他脱掉布鞋，用那布满老茧的双手抓起鞋倒扣几下，土簌簌落下，再重新穿上，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步入大门。

厨房门口的红花搪瓷脸盆里，母亲已经盛好温水，盆边搭着一条蓝黑条纹相间的毛巾，父亲吃力地弯腰洗头洗脸，锅碗瓢盆声里又一次传出母亲的催促，“你快点，班车又不等你”。

母亲所说的班车是从乡镇发往县城的大巴车，每天三趟，有固定发车时间，迟一分钟都不行，错过最后一趟车，就要等第二天，这对母亲来说是接受不了的，因为褡裢里的东西一定要在当天捎给在县城读书的我。

潦草扒拉几口饭菜后，父亲换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风衣，身子一斜，跨上了背负褡裢的摩托车。

夏日正午，顶着灼烫的阳光，摩托车在山路上呼啸而过，黄土路上扬起尘，父亲劳作一上午的疲倦被阳光和风撕扯着。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我的内心愈发沉重，然而，于父亲而言，那只不过是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一个日子。

几十分钟后，我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东西捎来了，记得去拿”。父亲从来都是这般寡言，或许正因如此，他说的每句话，都能在我内心搅起涟漪，就像接到电话那一刻，温暖又欣喜。

下午放学后，我骑着自行车一路狂蹬，前往汽车站，终于赶在晚自习前吃上了褡裢里的美味，心满意足地坐在教室里，悄悄打了个饱嗝。

那年，我正在上高三，这是父亲最后一次骑着摩托车，挎着褡裢，去赶班车捎东西。那天过后，第四条褡裢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尘封起来了，甚至被遗忘……

然而，过去的二十年里，褡裢也时常会离开摩托车，沉沉地落在父亲肩上。记得我刚上初中时，和哥哥在县城里，大姐和二姐在外地求学。一个寒假即将过去，眼瞅着就要开学了，老天爷却毫不留情，下起了大雪，只半晌工夫，积雪已没过膝盖。父亲用一把老扫帚不停地扫着雪，像是要扫掉心里的焦虑。

在父亲心中，孩子上学是大事，一刻也不能耽搁。可家里通往镇上的一条条路、一道道坡都湮没在风雪中。父亲的一次次清扫、一次次张望，最终都被皑皑大雪覆盖，他不得已做出一个决定，步行送孩子上学。

凌晨五点，母亲像往常一样装满褡裢，父亲叫醒熟睡的我们，备好的雨鞋、帽子、手套整整齐齐排在炕头上。“脚上穿上袜子，包上一层塑料纸，再套上一双羊毛袜，再穿雨鞋，这样就算雪灌进鞋里也不会湿透，脚不会受凉。”父亲一边一层一层帮我裹脚，一边自言自语。

三十多里山路，要翻沟、爬山。我们像四个小粽子一样跟在父亲身后摇摇晃晃，父亲肩膀上除了鼓鼓的褡裢，还有大大小小的背包。甚至还要腾出一只手牵着我，后面跟着大姐、二姐和哥哥，我们排成一条线，在雪地里“扑通”着。

东方的鱼肚白打在积雪上，白茫茫一片，找不到路，也看不清方向。父亲凭着记忆摸索前行，不时扶起这个，又拽那个。他的大雨鞋踏出深深的雪窝，我们踩着这些脚印亦步亦趋。他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讲长征路上的故事，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成了冰晶。

平日里两个小时的山路，那天我们走了四个多小时。到了镇上，我们坐上班车离开了，后视镜里的父亲弯腰站在雪地里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茫茫雪原中。那天，我们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样迈着老寒腿，踏着风雪爬沟过坎回到家的。

多年以后，我和父亲谈起这一幕，他只是笑着，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褡裢空了，心也就轻了。”

父亲这一生，陪着他奔波最多的，就是摩托车和褡裢。父亲骑着摩托车，摩托车上搭着褡裢的画面印满了我整个童年：一辆摩托车，四个孩子，二十年迎来送往，风里雨里，春夏秋冬，父亲从未缺席。后来我常想，父亲那些年的日子，是不是就像摩托车上的褡裢，总是装得满满当当，却从不嫌“重”。

我读大二那年的冬天，父亲终于做出了这辈子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决定：买一辆车。当他的白色皮卡车开进院子的时候，我知道摩托车挎着褡裢的时代过去了。从此，父亲终于可以风雨有遮挡了。

现在，我们兄妹四人长大了，父母也老了。一次，在我陪父亲去医院的路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父亲突然说话，“大人带孩子好带，孩子越来越硬邦了；孩子带老人不好带，老人越来越累赘了。”我转头看向父亲，他双鬓花白的头发刚好落入我的视线，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如针刺一般。

鲁迅先生曾说：“父母存在的意义不是给予孩子舒适和富裕的生活，而是当你想到你的父母时，你的内心就会充满力量，会感到温暖，从而拥有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能力，因此获得人生真正的乐趣和自由！”

父亲不曾言说的宠溺，藏在时间的脉络中。在父亲的托举下，我们四人都走出了大山，在各自的天空里自由翱翔。

如今，每当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总会恍惚听见摩托车的轰鸣，看见那个穿着旧风衣的身影。父亲的后背在岁月里渐渐佝偻，可他曾撑起我们的世界，始终宽广如初。我始终不会忘记，我离天最近的一次，是父亲把我举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