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
暮雨如丝,故乡九峰山在雾霭中洇成水墨长卷。车窗上蜿蜒的水痕,将我离别五十年的光景裁成两段:一段是漫山杜鹃燃烧的旧日,一段是灯火朗照农舍新村的今朝。
山脊依旧保持着母亲发簪滑落的弧度。石阶两侧灌木丛中的杜鹃还是熟悉的模样:绛红是春雷点燃的火把,雪白是揉皱的月光笺,紫兰是未燃尽的香灰,黄杜鹃则仍是栖在向阳崖边,将金箔般的花瓣洒满青苔。母亲总把这叫作“老虫花”,是带毒的山野精灵。可那个扎麻花辫的她偏不信,她喜欢黄杜鹃的鲜艳夺目,美丽而不娇媚。于是,她总是把竹筐装满这金色的火焰。
乡村农田在清明时节的沤肥氹里,我们曾埋下整个春天。紫云英的紫、绿杜鹃的绿、黄杜鹃的黄,这些鲜艳的颜色在淤泥中发酵成土地有机的养分。她那攀岩的身影像山雀般的轻盈,一峰坨麻石上那“放眼大千世界,高居第一峰头”的石刻,见证过竹扁担在她肩上压出的红痕。她说,这花像碎星星掉进山涧。我曾在暴雨突至时的石岩下,看见她睫毛上凝结的如同琥珀色的水珠。
供销社“的确良”布料到货的那天,暮色把她的辫子染成铬黄。最后一筐绿肥向氹里倾倒的刹那,水田里漾开的金斑漫过她的双脚。她曾指给我看书包里的标本,叶脉在暮光中纤毫毕现,像命运尚未显影的掌纹。
后来山下蜂巢般楼房吞噬了农田,她的小商店招牌用“黄杜鹃”冠名。路过的人说,她家那位穿旧军装的男人把店铺收拾得亮堂。而清明时节那沤肥的氹却记得,是这位野花般的姑娘把春天背下了山岗。
此刻一峰坨断崖上的黄杜鹃正掀起金色浪涌,发小告诉我:乔木的林荫已吞噬了九峰山低山地域的杜鹃花,唯有这山顶上的灌木丛中和石崖上才还有它们的盛开。我俯身掬捧这带雨的花瓣,指间仿佛又是那当年采摘黄杜鹃所留下的潮湿。母亲曾说过:花瓣背面的纹路,像老人掌心的沟壑。而今,我的掌纹也爬满了岁月的藤蔓。
新镇上的灯火在雨中晕成星云,梵高的金黄却只在岩石缝中闪烁。暗香浮动的下山路上,我终于明白庄稼人为何偏爱以毒花沤肥:最炽烈的金黄注定沉入黑暗,但却在腐烂中孕育出金色的稻浪。就像那个消失在清明雨中的姑娘,她的笑早已化作山顶上摇曳的金箔,年复一年,将未说出口的告别酿成了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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