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晓昕

《幽梦影》是清初文人张潮的一部清言小品集。作者以“入世须学东方曼倩，出世须学佛印了元”“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等零散短句，凝练表达对人生、生活情趣和审美的哲思。这种碎片化的写作形式与当今短视频的传播范式形成奇妙共鸣。二者在文本形态、传播范式、认知心理等维度上既有共性，亦有差异。通过二者跨时空的对照，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当代知识传播的新范式，反思现代短视频的深层问题。

文本形态：从“散落珠玉”到“信息胶囊”

《幽梦影》的文本结构上显示出鲜明的碎片化特征：全书共219则短句，字数从10—315字不等。每则短句均是独立段落与自足意义的单元，如：“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以13字表达对不同类型书籍的阅读场景和目标洞见，各条目主题极为多元，涉及“山水之乐”“闲适雅趣”“处世智慧”“讽喻世态”等。编排上不标注序号，亦不设置主题群，以零散的形式排布各语段。文本不追求系统性的论证，文字力量也不在于逻辑严密，而是通过极简文字达到“点悟”的效果，营造一种“幽深如梦，疏影横斜”的艺术体验。这一古典文本的碎片美学与当今短视频知识传播的范式有着超高的相似性。

抖音、B站中知识类视频多在15秒至3分钟内。制作者将知识点拆解，按照1个核心观点+N个支撑点的结构原则设计文本。如科普类的叙述框架：现象+原理阐释+应用建议（如：为什么奶茶越喝越上瘾？→多巴胺反馈机制→商家利用“糖脂比”设计产品）。技巧、技能类：标识痛点→解决方案→分步骤演示（如：为什么你总记不住单词？→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原理→3步科学记忆法）。短视频是将复杂的知识压缩成“信息胶囊”，以简洁、易吸收的形式，利用黄金15秒、三遍重复等策略，保证用户留存率，实现知识的广泛传播。

传播范式：从“小众分享”到“大众合唱”

《幽梦影》的碎片化写作是明清之际文人清谈传统的具象呈现。精英群体在表达人生体验、道德感悟、艺术理想时常常诉诸“清言”这种文体。他们借助琴棋书画、花鸟虫鱼、风月山石等，展现群体所特有的闲情逸致、超凡脱俗的气质。这类表达需要学识修养、修辞技巧、抽象思辨等能力的支撑，因此其文本带有显著的文化壁垒，传播范围也限于文士圈层，主要依赖文本的经典性、作者的权威性。实质上是精英阶层的小众知识共享。

短视频时代，知识传播者的身份各异，所涉领域极广。文化学者用短视频解读经典，如“戴建业高能诗词课”“如果国宝会说话”；匠人分享手艺经验，如“卢正义的雕刻时光”“蜀绣（非遗）”，自媒体者（普通用户）通过vlog传递生活常识，如“收纳设计师万万”“Dr.G科学育儿”等。短视频在知识传播中，用网络流行语包装传统权威用语，或素人以实证获得信任度，削弱了专家话语权。他们的作品，任何人可以任意观看、评论、转发、播放，将知识生产从“精英独唱”变为“大众合唱”。

认知要求：从深度建构到知识简化

《幽梦影》作者以骈散相间、隽永精美的语言描写文人雅士精致生活、微妙心理、诗意想象、幽隐情趣。这需要读者具备一定的文史功底以及审美的眼光，并完成从“散珠”到“串珠”的意象建构。同时，《幽梦影》文本中夹杂着650余条时人评语，促成作者与读者的“隔空对话”，让众人的思想碰撞为原文本带来意义的增值。阅读此书，本质上是通过浅表达实现深思考。

短视频为适应大众认知水平，常将复杂、抽象的知识通过简化、类比、视觉化的手段，转化为大众容易理解的内容。如@毕导THU，以“奶茶店排队”解决“泊松分布”，以直观化场景解释统计学概念。@天才简史，利用“爱因斯坦与专利局同事吵架”的轶事，解释相对论灵感的来源问题。其本质是将深思考转化为浅表达。

短视频时代知识传播启示：在碎片中织就意义之网

知识类短视频的制作者可以从《幽梦影》的智慧中汲取营养。首先，明确碎片化不等于碎片。虽然《幽梦影》每一则条目满足意义上的自足，但它们并非孤立存在的碎片，而是最终能够拼合成“生活哲学全景图”。短视频制作者应将“知识碎片”的单个视频打造成一个完整的知识单元，再以系列化内容构建知识链条，推动观看者从“碎片化浅读”转向“体系化深读”。其次，学习《幽梦影》在简洁中保留“余味”的做法，不必对知识解释殆尽，而是为观众预留二次创造空间。以知识分享激发评论区深度交流，正是《幽梦影》点评者与作者“围炉共话”情境的现代回响。再次，《幽梦影》中辩证色彩的表达，如“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可以激发读者的辨识和思考，在“知识胶囊化”的传播环境中，短视频的文本制作可加以借鉴，以对抗知识扁平化，守护智性阅读。

站在数字时代的十字路口回望，《幽梦影》提示我们：人类对知识的渴望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满足这种渴望的形式。从竹简到卷轴，从印刷书到短视频，载体更迭中不变的是思想碰撞的火花。当我们将碎片化与深度视为互补而非对立，当我们在15秒的视频中也能感受到“松下听琴，月下听箫”的禅意，或许就能找到这个时代知识传播的黄金比例——让每一个碎片都成为折射智慧光芒的水晶，让每一次滑动都可能开启一场心灵的奇遇。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本文为江苏省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张潮著述整理与研究〈KYCX21_3164〉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