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著
易东篱站在景山的万春亭内,眼看着那场大火自紫禁城的深处燃烧起来。大火仿佛青铜器上的饕餮,用大嘴贪食着宫殿,用紫禁城的雕梁画栋、精美造物养肥自己。恢宏壮丽的宫殿、巧夺天工的器物此刻都化作了燃料,毕毕剥剥地燃着,体积不断缩小,直至在大火中遁形。只有火焰的体积,像充氧的气球,飞速地膨胀着,黑色的烟雾直冲云霄,仿佛要熏黑天上的云朵。易东篱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有人在奔跑逃生,他们的身子也在燃烧,像奔跑的柴火,肉身骨骼很快就在那火焰中炼焦了、熔化了,变成一种流质,有如甘蔗熬成的糖膏,流泻到地面上,像蛇一样爬来爬去。紫禁城的地面上,但见众蛇狂舞,又被那烈火烘干,消遁于无形。
一座浩瀚如海的宫殿,连同它内部所有的精美器具,以及穿着精致耀眼、花团锦簇的人们,全部被一场大火吞噬,在人间蒸发了,仿佛一艘华丽轮船,沉入海平面以下。这般景象,对于爱古物如生命的易东篱来说,不啻一场噩梦。但它不全是梦,因为这样的场景在以往的时光里真实地发生过。远到阿房宫,近到南京紫禁城,这固定的戏份,在中国历史中一次又一次地上演着,说不定哪一天,大火就会降临在北平故宫的头上。
易东篱骤然醒来的时候,寒风正在窗外咻咻地刮着,像无形的怪兽,在紫禁城的夹道里横冲直撞,飞檐上的脊兽被风打磨出了包浆。易东篱环顾四周,发现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天色正阴沉下来,室内没有开灯,晦暗的天光自窗口倾泻下来,有气无力地垂落在桌案的一堆纸页上。劳碌了一整天,回到办公室,瘫在座椅里,竟然睡着了,做了前面这个噩梦。他强打精神,挺起僵直的腰身,随手理了理桌上的文件,一页电文映入他的眼帘:
今早政会召集讨论保存故宫古物办法……议决,各委员签字,呈请中央拍卖故宫古物购飞机。
大脑里的血液回流,思绪由混沌走向清晰。他想起来了,这页电文下午就送来了,只是他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回复。
一个多月前,在经历了一番苦战之后,日本人叫嚷着爬上了山海关斑驳的关墙,占领了这个卡在东北与华北之间的军事要塞。这件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北平人的心上。从烧饼铺子里的贩夫走卒,到大学校园里的学者教授,都在议论着山海关,议论山海关的时候,又都会目光迷茫地望向东北。只要是北平人就不可能不明白,山海关失守对北平意味着什么。山海关距离北平只有二百八十公里,沿途尽是平原大道,日军如果占领了山海关,北平就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可以高歌猛进,旦夕之间到达北平。
易东篱虽是湖南人,却深爱着北平这座城。在他眼里,这座文化古城是那么庄严璀璨,那么深邃浩大。宏伟的宫殿、厚重的城墙、秩序谨严的街巷、鳞次栉比的店铺,到处闪耀着古老文明的不朽魅力,简直就是中华文明的活标本。但这座文化古城,最经不起的就是战火的摧残。自安史之乱到八国联军入北京,这座城几度被推向危境,甚至走到了毁灭的边缘,又几度浴火重生,彰显出中华文明的坚韧。只有古物,一旦损毁,就不能重生。
远的不说,就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易东篱虽未亲历,却从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不著撰人《庚申英夷入寇大变记略》这些书册中读到过当年的景象,“夷人烧圆明园,夜火光达旦烛天”这样的文字让他感到心惊胆战、心有余悸。那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异国士兵闯进这座万园之园,抢走了精美的书画器物,焚烧了雕梁画栋的殿宇,还有凝聚着一代代士人心血的皇家藏书楼——文源阁。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