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邯郸晚报
□徐晟
“每个黄昏的太阳,其实都落在我的家乡。”刘亮程在《大地上的家乡》中写下这句话时,或许正望着新疆菜籽沟村的晚霞出神。这句充满诗意的独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当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当城市化进程以摧枯拉朽之势碾碎传统村落,当钢筋水泥森林遮蔽了星空与炊烟,那些被连根拔起的人们,该如何在精神荒原上重建故乡?
刘亮程笔下的菜籽沟村,是当代中国乡村的缩影。他记录下“鸡鸣中醒来,日落而眠”的农耕节奏,描写“老狗数十年如一日巡视空村”的荒诞温情,甚至为“被风刮跑的门板”赋予哲学意蕴。这些细节构成了一部鲜活的乡村生命史,与城镇化浪潮中“一城起,万村空”的图景形成鲜明对照。当黄沙梁的农家小院挂上锁,当虚土梁的教室只剩下五个学生,乡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场。而更令人痛心的是,逃离者们在城市中沦为“无根浮萍”——他们带着父母的血汗钱筑起水泥巢穴,却将土地的记忆封存在蒙尘的铁盒里。
这种集体性失根,造就了现代社会特有的精神症候。我们在抖音刷着“诗与远方”,却在996的间隙对着外卖包装上的油渍发呆;我们收藏着古镇旅游攻略,却对自家祖屋的门环锈迹视而不见。作者在书中暗示:“所有家乡都在远去,我们扛着它走向更远的远方。”但当这种远行变成符号消费,乡愁便沦为精致的商品,失去了治愈的力量。
面对记忆的溃散,刘亮程选择用文字凝固时光。他写“屋檐的雨滴在老”,写“风声显出苍老”,将自然万物纳入生命轮回的坐标系。这种写作姿态,恰似一剂解药。当都市人焦虑于“35岁职场危机”,菜籽沟的老人却在观察“羊如何优雅地吃胖”;当我们沉迷短视频里的虚拟狂欢,作者在木垒书院与旧门窗对话,用麦香喂养星空。这不是逃避现实的乌托邦幻想,而是以创造对抗遗忘的积极姿态。
刘亮程的启示不在于复刻田园牧歌,而在于建构新型精神原乡。他提出“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家乡”,这种主体性觉醒打破了乡愁的被动性。就像作者通过写作“串起回乡的路”,我们完全可以在城市缝隙中培育精神原乡:可以是阳台上的一盆绿萝,可以是旧书页间的银杏书签,甚至可以是外卖订单里偶然瞥见的故乡菜名。关键在于保持“对细微之物的震颤能力”——当我们在便利店买牛奶时,能否像刘亮程观察“老鼠费力翻过门槛”般,注意到货架上凝结的晨露?
这种重构需要勇气。它要求我们像菜籽沟的牧羊人那样,在“羊吃草”与“人吃羊”的循环中,重新定义生存的意义;像作者守护黄沙梁老宅般,在拆迁公告前固执地记录砖瓦的温度。正如书中所言,刘亮程的写作是“逆向而行的精神路径”,这种路径不是否定现代文明,而是在齿轮咬合处寻找润滑剂,让高速运转的社会机器不至于碾碎人性的褶皱。
合上《大地上的家乡》,窗外的城市霓虹依旧闪烁。但某个瞬间,我忽然听见记忆深处的蛙鸣——那是童年稻田里的声音,被刘亮程的文字重新唤醒。或许真正的救赎,不在于逃离或对抗,而在于像菜籽沟的月光那样,既照亮脚下的土地,也温柔地抚摸漂泊的灵魂。当我们在电子屏幕前疲惫不堪时,何妨在精神原野上种一株麦子?它的根系会穿透水泥地,抵达那个“树叶与云朵一同老去”的永恒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