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很好很好,只要能做作文的材料,都好。”此语出自王鼎钧先生的散文《一只鸟》。尽管这篇散文的主旨是教学生写作文,而我早已没资格坐在教室里,读后也怦然心动。
学生写作文,第一要务是搜集“材料”;普天之下的写作者,不也为“写什么”搜索枯肠?“没什么好写的”从来是“爬格子动物”的日常性苦恼。每个写作者都渴望拥有被西方同行视为“永恒”的“爱与死”的故事原坯,一如顾城的“为书舍命”——他曾天真地认为,自己一旦告别世界,他的小说《英儿》就会风行全球。
这个世界,凡人占绝大多数。凡人的一生,缺乏血泪交迸、大起大落的戏剧性,每天从床上爬起来,直面重复、刻板、乏味才是“庸常”。而写作的意义并非堵住来路、制造绝望,多数人这般选择:致力于从平凡中见不凡。极端一类,“螺蛳壳里做道场”,一惊一乍,把调换教室座位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渲染得曲折又离奇。
一位执着于描绘日常生活的文友,乘坐游轮旅行,从出发那天就开始郑重其事地写日记。其中有这样的段落:
手机响起时,我们坐在客厅里,平静、安稳。“喂,请问哪位?”“喔,是电召车公司!司机到了?”“ 嗯,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来,谢谢!”我把手机迅速塞到兜里,拖着两个空姐用的那种尺寸的行李箱,刻不容缓地朝电召车的后备箱走去。内人不急不慢地锁门,然后回头看了看,确认窗帘是合上的,从外面看不进去,这才迈步走向电召车的侧门,拉开了,坐进去。师傅见我力气大,故意放慢速度,但也不得不帮我把第二个行李箱装进后备箱。
文友把大作发给我,问:“原原本本的生活实录有没有价值?”
我怎么好意思泼冷水。一来,写日记是得宜的练笔;二来,单凭一段难定优劣,要看全文的布局、行文与“命意”的有机联系。
由此,想起王鼎钧先生的说法,“材料”有两类——能入作文的与不能入作文的。别说一地鸡毛、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就连命悬一线、高潮迭起的官斗、宫斗,也不能照单全收。以什么作为选择的标准?不说全部也指相当部分,须有“题外之旨”,即寄托,也就是具备超越性。苏格拉底曾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审视”的过程就是过筛、分类、取舍的过程。有造诣的写作者会在内心设置一张“网”,这张网,通俗的称谓是“雅俗之辨”,从而舍弃掉那些俗气的;悟性高者,还会将分辨悉数交由下意识负责。在这方面,写作与生活小有区别,那就是,于后者,酗酒、犯罪、家暴、欺骗、谄媚、傲慢、冷酷之类的非道德行为,是必须抛弃的;于前者,则可能保留之、暴露之,即使不作批判,也摊开来作鉴戒。
从这个角度来看,写作者可以把人性之恶、惨痛之失、难言之隐作为材料,如果处理得当,一样会不朽。卢梭的《忏悔录》就是范例。
王鼎钧先生在《一只鸟》中,针对“材料”做的结论是如何引出的?下结论之前就近取譬:他很想敲锣打鼓沿街问:“你们家里养鸟没有?”他很希望有人开门出来回答:“我养了一只鸵鸟。”鸵鸟,在哪里?“动物园从非洲引进了一只鸵鸟,征求大家捐款认养。我每四月捐五块钱。”他认定这是“好材料”。
如此说来,作人和作文的道理是相通的,但有层次上的区别。作为“自然人”那部分,生命和生理的自然规律,哪怕毫无意义,也无法规避,不妨试着让人生充满可入作文的“好材料”。作文呢?给在游轮上坚持写日记的文友提提意见:事无巨细的“照录”后面,要加上一重“滤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