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健骥
北平贡院西大街 戴 泽 1946年
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父母也是北京的平民,从我出生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参加工作,全家人一直在西城的胡同里辗转。说来惭愧,我六次搬家,竟没住过一个典型的四合院。典型的四合院通常是独门独户,长辈住正房,晚辈住厢房;如果一个院子里住几户,则为杂院,户数再多,便是大杂院了,我就住过有二十户人家的大杂院。上世纪七十年代,杂院里的住户为了扩大自家的使用面积,开始私搭乱建——杂院又增加了一重意思,不仅“杂”,而且“乱”。
住户一多,生活自然有颇多不便,但邻里们共处一院,门对门、户对户,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往来密切。
我住过的最好的房子,是西直门内南小街椿树胡同六号。这个院子很大,从东到西占了半条椿树胡同,从南到北横跨两个胡同——前门在椿树胡同,后门在井儿胡同;大院子里套着五个小院子,中间有个挺大的花园。我家租的房子在后门尽西头,是南北相连的两个院子,北院有三间北房,住着一户姓臧的人家。臧大叔是一所中学的校长,臧大婶患有精神疾病,一犯病,就抄起练武的大刀,坐在花园压水机的石槽上连哭带喊,还不时用大刀剁石槽。臧家有一儿两女三个孩子,小儿子宁超淘得没边儿,臧大叔总想揍他。每次要挨揍,宁超就跑到花园里,噌噌噌地往树上爬。淘气归淘气,宁超的学习成绩很好,臧大叔也拿他没办法。
我们家住的南院有三间大北房,前廊后厦,屋况不错,是木地板,高大妈一家与我们合住。说起来,这里也有故事。我们两家人原本住在官园甲五号,我家住东房,高家住北房;在高家之前,北房住的是杨家。杨家有杨大妈、杨大姐、杨二姐三人,杨二姐静芳比我哥哥大两岁,会唱戏,能彩唱,小小年纪就成了小有名气的票友。学校放假的时候,她看我哥哥没什么事,就跟我母亲说:“大妈,让健骧跟我去戏园子吧。”母亲同意了。她跟我哥哥一说,我哥哥也同意了。就这样,哥哥成了杨二姐的跟包的。后来,父亲失业,朋友在新乡给他找到一份工作,我们一家人就迁往新乡,哥哥还考上了开封师范学校。1945年,再度失业的父亲带我姐姐返回北京。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在昌黎税务局谋到一份差事,姐姐只好一个人住在官园甲五号,我和母亲、祖母则沦落至开封。
有一天,我跟母亲出门,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叫“大妈”。定睛一看,原来是杨二姐。我母亲问:“你怎么来开封了?”杨二姐一下抱住母亲,哭着说:“大妈,你们走后,我妈跟我姐姐都去世了,就剩我一个人,没有生活来源,只好去唱戏。有个男人,但凡有我的戏,他一定来听,后来他说要娶我,我就同意了。一开始,他对我还不错,可当他把我带到开封,慢慢儿露出了本相,他欺负我没有亲人,经常找茬儿打我,您看看,我身上都是血道子……”杨二姐一边说,一边露出胳膊给我母亲看。母亲心疼地说:“孩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找了这样一个人!”杨二姐哭得更凶了,说:“大妈,我早就不想跟他过了,我上您这儿来吧,我愿意嫁给健骧,行吗?”她转过身,又对我说:“二姐给你当嫂子,好不好呀?”我说:“好!”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嫂子是什么意思。母亲说:“小孩子懂什么!静芳啊,咱们知根知底,你这么信得过大妈,也是咱们的缘分。不是大妈嫌弃你,可大妈这儿都快要饭了,再添一个人,就更没法儿活了。”杨二姐说:“大妈,我懂了,那我走了,不耽误您工夫了。”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杨二姐,不过我一直记得她。她临走时无助的表情,我难以忘怀。
回过头来再说高大妈。杨家把北房腾出来以后,高家就搬进来了。不久,房东要收房装修,大家都得搬家,我姐姐一筹莫展,毕竟她只有十五六岁。这时候,高大妈找到椿树胡同六号的房子,她看我姐姐为找房发愁,就说:“小姑娘,要不你先跟我们搬到椿树胡同去吧。”姐姐听后,感动地掉了泪,连说:“那敢情好!高大妈,谢谢您!”就这样,我姐姐跟高家搬到椿树胡同了。在那个年代,邻里能如此信任,着实不易。
1947年底,我和母亲、祖母返回北京,找到官园甲五号,才得知姐姐已经搬家。到了椿树胡同六号,全家人抱头痛哭,姐姐哭得尤其厉害。待平复下来,她告诉母亲高大妈是如何照顾她的,母亲很感动,忙向高大妈道谢。高大妈说:“我们跟小姑娘过得像一家子似的,我拿她当亲闺女,谢什么!”
高家有五个孩子,老大叫大萍,正在新街口的教会学校盛新女中上高中。一次,大萍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游行,被抓起来了,这可把高大妈给急坏了。还好,过了两天,警察觉得她只是个小姑娘,就把她放出来了。
高大爷是做生意的,看什么能赚钱就做什么。有一阵子,他做烟卷——木架子上开两个槽,每个槽上装一根铁棍,放上烟纸,装上烟丝,把铁棍从这个槽推到另一个槽,就卷成一根烟卷。这是两根烟卷的长度,将若干根放到另一个木架子里,从中间锯开,就成了标准长度的烟卷。高大爷不仅做烟卷,还印了烟盒,有牌子。我和母亲住进来以后,高大爷就跟母亲商量,能不能帮他做烟卷,母亲爽快地答应了。看来高大爷的生意不错,一人工作,能养得起七口人。
我们住的这个院子里还有两间比较低矮的灰顶西房,是祝家两口子的,夫妇俩没孩子,好不容易怀上一个,流产了。祝先生没有固定职业,但他有一手做假古董的绝活儿。他曾送给高大爷一个假陶舞俑,烧好后故意将一只手敲掉点儿,再把颜色抠去几块,放到玻璃盒里,几可乱真。据说他做完了假古董就往琉璃厂卖,新中国成立后,他被故宫博物院招去修文物了。
北院的臧家搬到什么地方,我还真不知道,但有一天我跟母亲出门,在阜成门内大街碰见了臧大婶和宁超。母亲问起臧大婶的病,她说:“我是装的。您想想,我们家老臧是共产党,做地下工作,要没点掩护,不早就被抓起来啦?”说着,她大笑起来。原来如此!
在椿树胡同也没住多长时间,北平就和平解放了。解放军“号房子”时,把这个院子“号”上了,给房东在阜成门内大街找了个小四合院,算作补偿,租户自己找房搬家。高家搬到天津了,我家在半壁街小后仓甲四号找到三间棋盘心的北房,谁知这个房子一下雨就漏——外头大下,里头大漏;外头小下,里头小漏;外头不下,里头还漏。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用来接雨水了。对此,房东一筹莫展,他也没钱修房,建议我们趁早搬家。还好,房管局说他们在阜成门南顺城街183号新盖了几间房,我们可以搬过去。
从南顺城街北口进去,第一个院子就是183号。新盖的是三间南房,我家住两间,旁边一间住着沈家两口子。不知怎的,沈大叔和沈大婶很快就喜欢上我,他们没有孩子,便跟我母亲说:“让健骥当我们的干儿子吧。”母亲说:“好啊!”马上让我给干爹干妈磕头。干爹干妈对我确实不错,他们上街时总要带着我,还领我到中山公园西侧的露天剧场看过两次京剧,一次是《玉堂春》,一次是《乌龙院》。干爹干妈给我买了零食,我一边吃,一边听台上咿咿呀呀,听不太懂,就通过字幕了解剧情。
一天上午,母亲听到院子里有人喊鲁大妈,出屋一看,是大萍的大妹妹二萍。二萍看见母亲,扑过来,紧紧抱住她,哇哇哭起来:“大妈,我想死您啦!”母亲奇怪地问:“二萍,你怎么来北京了?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二萍说:“我考上了天津中西女中,学校组织我们来北京玩儿,早上刚到,住在女三中。来之前,我妈嘱咐我一定要看看您。我先去的小后仓,人家告诉我您搬到南顺城街第一个门,我就找来了。”“大萍他们怎么样?”母亲又问。二萍说:“我姐参加志愿军,去朝鲜了。小妹也上学了。”她又问了问我家的近况,然后转身就要走。母亲说:“你这孩子,到鲁大妈家来,哪儿能一阵风似的,说走就走呢?总得吃顿饭吧?”二萍说她是请假来的,得赶紧回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母亲说:“这孩子,也不留个他们家的地址,我们写信都不知道往哪儿寄!”
尽管住杂院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但邻里间的感情,教人难忘;岂止难忘,住过杂院的人,真处得像一家人似的,哪怕分开了,还互相惦记着。这种感情,简直融化在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