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的时候，老家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整洁、阳光、温暖、丰富，处处充满生活的趣味，是我们实实在在的港湾和桃花源。

老家位于一个山凹凹里，独门独户，静谧温馨。娘在的时候，每次我们回家，她都会在正对来路的走廊上眺望，一看到我们的身影，就会迎着走来，接走随带的物品。一到家中，又是倒茶，又是叫吃这吃那。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累着、饿着的。这份宠溺，多么让我们沉迷呀，娘的等候，娘的欢喜，是我们归来的丰厚仪式感。

娘在时，老家总是很整洁。她每天必扫地，触目可及，均无垃圾；她总把几个玻璃杯擦洗得洁净清透，没有丁点茶垢；她烧的开水从来没有油气味，泡着自炒的茶清香无比；她摆出来的凳子、几子从不沾灰。一切，她都按着“清气”的标准来打理——清气的茶、清气的家、清气的笑颜，都是我们从小长到大习惯的模样。还有什么地方，会比在娘跟前更惬意舒适呢？

娘在时，老家的房子一直在“成长”。老家分三期才建成：我们小时候，父母从大院落搬出来，建了八间土房；过后，又在房后加盖了单层的厨房与杂物间；我们工作后，他们再度加盖了半幢底下为大厅、楼上为小套房的砖混房。自此，娘心目中的房子“长”全了。她与父亲却一直住在土房子里，砖混“套房”实则是为我们盖的。她认为，自己可以凑合，孩子一定得住好房。如此，只为了让我们累时懂归来、闲时常归来。但在她晚年，我们却都是在外多，在老家少。如今这已是不可弥补的遗憾与愧疚。

娘在时，老家总充满阳光的味道。她为我们兄弟各添置了一套居家的被物。谁要回来了，就提前将它们翻出来晒过，再整齐地铺好；待我们再次出门，又该洗洗，该晒晒，然后归置到各自的房间中，连房门都关好。即使有客人来，也极少动用我们的卧室。我们总习以为常房屋的整洁、被褥的阳光香味，也总习以为常洒脱地离家，从未曾思及，这份顺意的居家体验，不着痕迹地揉入了娘多少心思和操劳。她离开后，每次归来，我们都要打扫房间，清洗翻晒被物，才知道多少美好，皆是母爱的果实。

娘在时，老家的季节特别分明。她会把小满时的鼠曲草，春分时的蕨芽，清明时的新茶，谷雨时的嫩笋，夏至时的苦斋，大小暑时的麻丝菇，蔓延整个夏天的瓜果，贯穿全年的各季蔬菜，都应着节令为我们准备着。每次回老家，她总能魔术师般为我们做出各种缠绕于童年味蕾的家乡土菜、特产。其实很多东西，都是耗时耗力的产物。鼠曲草那么细小，得多久才能摘到足够做青团的分量？麻丝菇长在远山的松林下，得赶早踏着冰凉的露水，翻山越岭地找寻采摘。家里的菜园，各季都长着满满当当的蔬菜，她与父亲吃不了多少，却总是勤快地翻茬种着，为的是我们每半月回家一次，都能满载回城。

娘在时，老家的节庆都很正式。她一直践行隆重过节的理念，总不辞辛劳地准备着各种操作复杂的食物。她说，如果“节”都没有过好，生活就少了品质，时光便是虚度，是没给孩子们过好日子。端午、中秋、春节都要“大过”，包粽子、蒸米冻、打年糕，节庆精彩纷呈，生活热气腾腾，娘给的日子丰满有趣。娘还会应着特殊作物的成熟，“生出”节日来。如仙草成熟了，她要做很多仙草冻，魔芋收成了，她会特意做魔芋豆腐。并不是她自己多喜欢吃这些，而是为了让孩子们感受生活的丰富。至于鱼腥草开花了，淡竹叶结籽了，应该也是她的节日，她接到通知般地忙着采收和晾干，这些可是孩子们喜欢的凉草茶。

娘在时的老家，多么美好啊！

娘终究不在了，一走四年。我依然坚持着每两周回家一趟。逢传统节日，更会特意回家陪父亲一起过。可没有娘的老家，冷清了许多，烟火气寡淡，节日也不像节日了。我时常会久久地站在她的遗像前，深深怀念她在的时光，她在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