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著

　　我和弟弟总盼姐姐回来。因为每次姐姐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回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让我暂时忘记心里的这些不快。我还真是只小馋猫呀！

　　记得三年困难时期，姐姐到武汉出差，想买些香蕉带给我们，跑遍武汉三镇，只买回两挂芭蕉。那是我第一次吃芭蕉，短短的，粗粗的，口感虽没有香蕉细腻，却让我难忘。望着我和弟弟贪婪地吃着芭蕉的样子，姐姐悄悄落泪。那时，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落泪。

　　姐姐结婚很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早结婚，父亲知道，说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那一次，姐姐和姐夫一起来北京，看见我和弟弟如狼似虎贪吃的样子，没说什么。正是我们长身体的时候，肚子却空空的像无底洞，家里粮食总是不够吃……父亲念叨着。姐姐掏出一些全国粮票给父亲，第二天一清早便和姐夫早早去前门大街全聚德烤鸭店排队。那时，排队的人多得不亚于现在办出国签证。我不知道姐姐、姐夫排了多长时间的队，当我和弟弟放学回家时，见到桌上已经摆放着烤鸭和薄饼。那是我们第一次吃烤鸭，以为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望着我们一嘴油一手油可笑的样子，姐姐苦涩地笑了。

　　盼望姐姐回家，从小到大，成了我和弟弟重要的生活内容。于是，我们尝到了思念的滋味。思念有时是很苦的，却让我们的情感丰富而逐渐成熟起来，人的感情里需要苦的滋味滋养。

　　姐姐生了孩子以后，回家探亲的日子越来越少。她便常寄些钱来，有时寄二十元，有时三十元钱。那时候，她每月的工资只有六十几元。父亲拿这些钱照样可以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给我们，我却感到越发思念姐姐了。我们盼望姐姐归来已经不仅仅为了馋嘴，一股浓浓依恋的情感，已经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即使无风也要婆娑摇曳。

　　终于，又盼到姐姐回来了，领着她的女儿。那一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姐姐回家第二天，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去中山公园玩，先到儿童乐园坐旋转木马，中午在来今雨轩吃冬菜包子。

　　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我那样果断地逃了学校组织的活动，跟着姐姐蹦蹦跳跳去了中山公园，疯玩了一天。第二天，大队辅导员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严厉地批评我一顿。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我心里有准备，能够和姐姐在一起，挨顿批评也是值得的。我没对大队辅导员说：你哪里知道，姐姐来北京，只能待那么有限的几天，我一盼又得盼整整的一年呢！

　　好日子太不经过，像块糖越化越小，即使再精心地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含着。既然已经是渴望中的重逢，命中必有一别。分别的那一天，姐姐说什么也不要我和弟弟送，她已经知道了那天我没有参加活动，受到批评。

　　那一天中午，姐姐带我们到家附近的鲜鱼口联友照相馆。每一次回来，她都要带我和弟弟到联友照相馆照一张合影。照相前，她划着几根火柴，用火柴上烧后的可怜的一点点如笔尖上点金一样的炭，分别在我和弟弟眉毛上描了描，涂得黑一些，想把我们打扮得漂亮些。照相的师傅总会看着我们，耐心地等姐姐画完，然后微笑地招呼我们过去，站在他那蒙着黑布的照相机前。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