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原

　　我感觉青岛樱花盛开的时节越来越提前了。留在少年时的记忆,去中山公园看樱花往往是在五一劳动节前后,现在四月初,公园里的樱花就开始含苞绽放——这是指单瓣樱花,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单樱。单樱盛开的日子也就十天半个月,怒放的樱花就从绚烂归于凋零。不过樱花凋落后双樱——也就是复瓣樱花就接续盛开了,而且盛开的花期要长一些。走在公园樱花大道上,看着眼前盛开的樱花,总会想起作家何为的那篇散文《樱花之忆》。

　　读书也是读城市。在我的阅读记忆里,描写青岛樱花的散文,何为这篇是给我印象或说记忆最深的。至今难忘1980年前后,还是中学生的我,在书店遇到何为的散文集《临窗集》的情景。这本《临窗集》所收散文刻在我记忆里的有两篇:一篇是曾成为高考语文试卷作文内容的《第二次考试》,一篇就是描写青岛中山公园樱花季的《樱花之忆》。

　　何为写《樱花之忆》是在1960年5月,且不谈这篇散文的主题或说内容,仅谈他描写的樱花盛开的情景,每次赏樱花时想起来仍然引我共鸣——

　　“一大片一大片艳丽夺目的樱花,像桃色的云,像迷茫的雾,像透明的泡沫。比飞絮更轻柔,比雪花还要耀眼……繁花似锦,就压在你的头上,你仿佛感到整个身体轻灵地浮泛在樱花的海洋里。温柔的樱花似乎要把你轻轻地从地面上托起来。”

　　樱花盛开的场景依旧,变化的是公园樱花大道的路面——

　　一直到1975年前后也就是我少年时的记忆,这条樱花大道还是和何为的描写一样:“这是一条从南到北修长平坦的黄沙路,路旁两边密密层层全是樱花树,树身不高,有些低垂的丫枝能碰到你的眉梢。”再后来,这条黄沙路变成了沥青路。路旁的樱花树也变得高大,也少有能碰到眉梢的低垂丫枝了。

　　在我的书架上有一本《客居青岛》,收入了闻一多、王统照、沈从文、郁达夫、老舍、梁实秋、苏雪林等现代作家关于青岛的散文,之所以书名以“客居青岛”为题,是因为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或因为在当时的国立山东大学任教、或来青岛旅游,留下了关于青岛的印象和记忆。其中也收入了何为的这篇《樱花之忆》。在这些曾“客居”青岛的现代作家里,王统照其实不属于“客居”,因为他不同于老舍、梁实秋、沈从文他们或住在山大的教师宿舍里、或是租住本地人的房子,王统照是住自己家的房子,而且他在青岛的房产还有多处。

　　王统照关于青岛留下了一篇颇长的散文《青岛素描》,此文写于1934年3月,他不是从本地人的角度来写,而是以“客居”者的身份。他说他已经有几次来青岛的经验,不是初来此地的生客。这一个春季,他特别在青岛借住于友人家中,使他看到以前所未曾留心的事物……在此文里,他也写到了每年四月盛开的樱花,还有十分热闹的车马游人。

　　之所以说王统照于青岛不是客居作家,是因为他在青岛居住的是自家房子。现在青岛观海二路的“王统照故居”就是他1927年定居青岛购置的房产。王统照(1897-1957)是山东诸城人,1918年考入北京中国大学预科,1921年与沈雁冰、郑振铎、叶绍钧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7年定居青岛,1934年赴欧洲并在英国剑桥大学访学,1935年回国后担任《文学》月刊主编。1937年至上海先后任教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和暨南大学,并在开明书店担任编辑。1945年回青岛,任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1949年后由青岛去济南,担任山东省文联主席、山东省文化局局长等,1957年病逝于济南。王统照的父亲曾经在青岛经商,他之所以来青岛定居就是因父亲留下的遗产。

　　在《青岛里院》一书里,关于王统照的房产也有档案解读:王统照除了青岛观海路二路“王统照故居”这处房产之外,还曾是一处“青岛里院”的业主。“青岛的里院业主多为富商,少数为政要,文人当业主非常少见。”读《青岛里院》一书,关于王统照作为里院业主的一段文字引起我的兴趣:1934年底的《青岛市市区第二区里院整理会会员名册》里就有王统照的大名——该名册显示王统照是里院“裕德里”的业主。王统照的“裕德里”位于青岛上海路与陵县路交叉路口,距离他观海二路的居所步行约20分钟路程。

　　“青岛里院”郁达夫等人关于青岛的文章里都写过。臧克家1933年元旦描写青岛里院“平康五里”的诗《神女》也给青岛里院留下了别样的记录:根据《青岛里院》一书的解读,臧克家在青岛读书期间,他的两位室友经常出入烟花柳巷,回来后向其述说了那些“神女”们的情景。后来,臧克家去了一次“平康五里”,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写下了《神女》这篇佳作。臧克家与王统照一样,也是山东诸城人。他于1929年秋考入国立青岛大学补习班,1930年参加青岛大学考试,数学考了0分,而中文考了98分,被中文系破格录取。当时中文系系主任是闻一多。臧克家在青岛大学(山东大学)就读期间,出版了新诗集《烙印》。

　　对我来说,樱花盛开的时节漫步公园樱花大道,既享受着樱花云海,也回味咀嚼着相关的阅读印象和记忆。花开花落终有期,但以往阅读的记忆难以淡忘,而且在每次的记忆重温和经典重读里加深着文字描绘的画面印象。作家用文字雕琢的樱花没有凋零的日子,这也是纸本书阅读的享受。

　　漫步樱花树下,纷扬的花瓣与泛黄的书页在记忆深处交织出奇妙的纹路。那些生长在文字里的樱花,早已超越了季节的轮回。当王统照在《青岛素描》中记录下上世纪三十年代樱花树下的喧哗市声,他们或许不曾料到,这些墨痕会化作城市的年轮,仍在百年后与游人对话。如今我们透过纸页触摸到的,不仅是作家们的凝视,更是一个时代与另一群阅读者相遇时震颤的共鸣。

　　樱花年复一年将枝头染成云霞,而文字始终以恒定的姿态等待破译。或许这正是阅读最动人的魔法——它让转瞬即逝的芬芳在纸页间凝固,让每个樱花盛开的季节都成为与往昔重逢的节日,在阳光下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