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著
对于母亲,我没有什么印象。更多的是对母亲的想象,这些想象常常融化在对姐姐的思念中。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姐姐的身上融有母亲的影子。两人重叠在我的印象和思念中。
母亲留下的遗物,只有三件。
一件是一张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自从母亲去世后,那张被父亲放大成十几寸的黑白照片,一直挂在我家的墙上。这张照片,我一直保存着,成为母亲和我血脉相连的唯一凭证。这张照片上的母亲,典型民国时期的妇女装束。母亲长得是挺漂亮的,大大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光带有一点儿严厉,让我觉得那么陌生,而有些距离。
另一件是几管彩色的丝线。母亲的手很巧,会丝绣,我长大以后听姐姐说过,也听邻居们说起。母亲去世后,我悄悄把这几管丝线,藏在我睡觉的床铺下面,每天枕在这几管丝线上面睡,觉得母亲似乎还在我的身边。
第三件是一幅四扇屏。这幅四扇屏,姐姐离开北京去内蒙古的时候带走了。我小时候并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父亲说起过。
姐姐去了内蒙古第二年开春,父亲把我和弟弟放在他的一个朋友家里照料,自己回了一趟老家。他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回来了一个女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父亲指着女人,对我和弟弟说:快,叫妈妈!
弟弟吓得躲在我身后,我噘着小嘴,任父亲怎么说,就是不吭声。
不叫就不叫吧!女人说着,伸出手要摸摸我的头,我拧着脖子闪开,就是不让她摸。
望着这陌生的娘儿俩,我首先想起了那无数人唱过的凄凉小调:“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我不知道那时是一种什么心绪,总是用忐忑不安的眼光偷偷看她和她的女儿。
有一天,我发现她的女儿手里拿着几管彩色的丝线,我一眼就认出来是母亲的丝线。但是,我不放心,生怕是自己疑心弄错了,赶紧跑到自己的床边,掀开褥子,一看,果然,丝线不见了。我跑了过去,不由分说,一把从她女儿的手里夺过丝线。她女儿和我争夺,我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一把把她女儿推倒在地上。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父亲和她都跑了过来,父亲责备我,说一个男孩子要丝线干什么用,让我把丝线给她的女儿,我也呜呜地哭了起来,手心里攥着丝线就是不给。
她把她的女儿拉到一旁,说:你要丝线干什么呀!那是弟弟的嘛!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从来不喊她妈妈。上学之后,学校开家长会,我硬是把她堵在门口,对同学说:这不是我妈。
有一天,我看见她踩着凳子上去擦照片上的灰尘。她正擦着,我突然向她大声喊:你别碰我的妈妈!
好几次夜里,我听见父亲在和她商量:把照片取下来吧?她总是说:不碍事儿,挂着吧!头一次,我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但我还是不愿叫她妈妈,怎么都叫不出口。
母亲的那张照片,一直挂在墙上。
母亲的几管彩色丝线,一直压在我的床铺下面。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