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任何一位踏足敦煌莫高窟的游客而言,有一个主题无法回避,那就是时间的流逝。
导游们常常会指出,莫高窟329窟的两幅关于佛祖出生和出家的壁画中所描绘的黑象和黑马,在最初其实是白色的。它们今日呈现的暗色,正是千年间氧化作用的结果。
莫高窟329窟中壁画上的黑马曾经是白马同样的化学变化,也影响了壁画中用于增强面部立体感的白铅颜料——这种技法与现代女性使用化妆品突出五官颇为相似。随着时间推移,这些白色高光逐渐变暗变黑,令敦煌壁画中的一些面容散发出一种瑰丽而幽远的美感。
然而,时间最有力的印记,并不仅仅体现在色彩的变化上,更凝聚在历史层层叠叠的积淀之中。敦煌莫高窟资深讲解员仲娜指出,自公元四世纪中叶起,莫高窟的崖壁间便不断回荡着开凿的锤音,而每一代艺术家往往会在前人的壁画上覆盖新作,用自己的笔触重新诠释佛国的理想境界。
这种现象被称为重层壁画,在西方油画史上也有相似的传统。通过X射线荧光和红外反射成像等技术,修复专家常常在表层画面之下发现被覆盖的早期作品,这种现象被称为悔绘(pentimento,意大利语中意为“悔意”),反映了艺术家对创作理念的修正。很多时候,覆盖仅出于节约材料的实用考量。
在敦煌,出于修复或者再创作目的进行的覆盖不仅是一种创作实践,也成为了保护历史的重要手段。后世叠加的壁画层有效减缓了底层颜料的氧化和褪色。当表层剥落时,下面的原作往往仍保存相对完好。即便没有剥落,从壁画边缘破损处,也能依稀窥见墙体断面所显现出的重层壁画结构。
“从这个意义上讲,敦煌壁画就像一本厚重的书,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时代,历史的长线将它们串联在一起。”仲娜说,“这本书讲述了一个支撑中华文明绵延至今的文化传统。”
有趣的是,这种“叠加”的现象也体现在地面上。在第96窟——敦煌最大的佛像所在地,地面层层堆叠着不同朝代的痕迹:清代(1644–1911)修筑的地面铺设在明代之上,而明代又覆盖着元代(1271–1368)、西夏(1038–1227)乃至唐代(618–907)时期的地面,一直追溯至七世纪末洞窟初建时的原始地面。“每次更深层的地面被发现时,我们都不得不修正记录中的洞窟高度。”仲娜坦言。
在这些历史时期中,西夏(又称党项西夏国)由党项族建立。敦煌,位于中原腹地千里之外,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枢纽,同时也是中央政权与诸多地方势力激烈争夺之地。这种复杂的政治背景,亦在莫高窟的壁画中有着生动的体现。
以第61窟为例,该窟由敦煌的实际统治者、五代十国时期的第四任曹氏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在位944–974年)出资修建。洞窟壁画专门描绘了曹氏家族的重要女性,包括外嫁的曹氏女和联姻而来的外族女子。从头饰造型的不同,可以辨别她们各自的身份与政治归属,从侧面反映出曹氏家族所施行的“东接回鹘,西连于阗”的外交策略。
莫高窟第61窟-东壁门南世家大族的女供养人——从头饰可辨别她们各自的身份与政治归属“只有了解这段历史的人才能读懂这些壁画中隐藏的政治信息。”仲娜说。
曹元忠的形象也出现在距离莫高窟东南约100公里处的榆林窟的壁画中,在那里,他戴着的帽子与身穿的袍服,几乎直接仿照了当时中原北宋皇帝的着装。“曹氏家族始终承认其对中原王朝的归属关系。”著名丝路与唐文化学者荣新江如是说。
曹元忠在榆林窟壁画上的形象宋代皇帝画像值得一提的是,敦煌在9至10世纪流传的一首新年民谣开篇便称河西为“汉家天子地”。河西即河西走廊,位于今日甘肃省境内,是古丝绸之路上的战略要道,敦煌正位于其西端。歌中所称的“汉家”,指的是继公元前2世纪张骞凿通西域、霍去病大败匈奴后西汉政府设立敦煌郡一事。
敦煌在七世纪末正式纳入唐朝版图,但在八世纪末,由于唐朝内部动荡,敦煌落入了不断扩张的吐蕃政权之手。持续约半个世纪的吐蕃统治在842年吐蕃最后一位统治者被暗杀后开始瓦解。公元848年至851年间,当地势力领袖张议潮击败吐蕃军队,成功收复敦煌。胜利后,张议潮立即派遣使者向唐朝朝廷报捷,宣告敦煌(当时称为沙州)重新归入唐朝版图。
据记载,张议潮曾派出多达十个使团,但最终只有一个成功抵达唐朝首都长安。带领这次使团的是一位和尚,而他的师父正是当时河西的高僧洪辩。洪辩是张议潮的坚定支持者,而张本人也是虔诚的佛教徒。
在敦煌莫高窟第17窟内,至今仍可见洪辩的木胎泥塑造像。第17窟面积约6平方米,位于莫高窟现存规模最大的唐代洞窟第16窟的入口通道北墙内。17窟空间虽小,却无疑是莫高窟中最负盛名的洞窟之一,又称“藏经洞”。1900年,当地一位名为王圆箓的道士在第17窟(即藏经洞)首次发现了大量文物,包括公元四至十一世纪的佛教经卷、社会文书、刺绣、绢画、法器等,总数超过五万件。这一重大发现为研究中国及中亚地区古代的历史、地理、宗教、经济、政治、民族、语言、文学、艺术与科技提供了极为丰富而珍贵的资料。然而,随着英、法、日、美、俄等国探险家的盗掘与掠夺,藏经洞的大部分文物不幸流散世界各地,留存在国内的仅为少数。
被称为藏经洞的莫高窟第17窟中高僧洪辩塑像前面提到的那尊与真人等高的洪辩坐像,最初位于第17窟上方的一个洞窟内。考古学家经过研究发现这尊雕像原本就应安置于17窟内,于是将其迁回了原位。
仲娜说:“在雕像内部,人们发现了一个小丝袋,内藏洪辩的骨灰,同时还有几份官方文书,证明了雕像的身份。这些文书的内容与嵌在第17窟一面墙上的石碑相呼应,因此研究人员推测,这尊雕像曾在某一时期被移出洞窟,为藏经腾出空间,而石碑则被保留了下来。”
当年藏经洞中的经卷洪辩曾被唐宣宗任命为西释门都僧统,摄沙州僧政,主管河西地区的僧侣事务。而17窟目前被认为是他的影窟,也就是其去世后的纪念窟。
敦煌石窟中不乏宏伟之作——最高的大佛高达35.5米。在现存的735座洞窟中,有492座保存着壁画和雕塑。即便在简朴的藏经洞内,洞壁上也能见到稀疏的壁画。据仲娜介绍,隋文帝统一中国后,力图在政治和文化两方面实现统一,对佛教文化也进行了整合,试图在实践和造像风格上加以规范。不出所料,他偏爱奢华壮丽的艺术风格。早期佛教塑像体量较小,而从隋代开始,佛像尺寸迅速增大,敦煌壁画艺术由此进入黄金时代,并在唐代持续繁荣。
莫高窟第244窟建于开创莫高窟华美之风的隋代敦煌艺术中可以清晰看到印度佛教的影响——石窟本身的结构就源自古印度的“支提那窟”(Chaitya Hall)。支提窟在梵文中本来指的是佛教中的“神圣之地”或者“圣堂”,后来专门指供奉佛塔的礼拜场所。在印度早期佛教石窟建筑中,支提窟就是一种专门用来礼拜、朝圣的洞窟建筑。支提窟通常是直接开凿在岩壁上的,洞顶多呈拱形,有时模仿早期木结构屋顶,里面中央立着一座佛塔(中心塔柱),供信众绕塔礼拜。
莫高窟第428窟中的中心柱造像源于印度支提窟“这些元素在敦煌石窟中都有体现,但另一方面,中国本土文化的印记同样鲜明可见。雕像面容、身形以及服饰的变化,体现了中国艺术家和工匠们日渐增强的自信,他们逐渐以自己的视角诠释佛陀及其世界——最终使敦煌成为中国文化与政治史不可忽略的注脚。”
然而,正是在石窟中那些更为幽静的角落,人们才能感受到那股最初激励一位名叫乐尊的僧人,于公元366年在敦煌鸣沙山下开凿出第一座佛教洞窟的深沉力量。
“传说中,乐尊曾看见附近山体沐浴在金色光辉之中,他认为这是佛陀给予的神圣召唤。” 仲娜说道,“于是,他拿起凿子,在沙岩崖壁上雕凿,开创了敦煌的第一个佛教石窟。虽然今天我们已无法确切找到那座洞窟,但它很可能只是一个供一人静坐的小型禅修洞窟。”
如今,在莫高窟中仍能看到类似的禅修洞穴,它们通常隐匿于较大洞窟的侧墙或后墙,有时被为绕塔礼佛而建的内部佛塔所遮挡。仲娜介绍说,一名修行僧侣常常会在这样的洞窟中独自静修数月,仅靠他人定期送食维生。
早在公元前2世纪,西汉政府就在敦煌设郡,“敦煌”的名字也自那时始,意为“敦大辉煌”。
当被问及“莫高”这一名称的由来时,仲娜解释道:“目前尚无定论,有一种说法认为,这里曾叫莫高村或是莫高乡;也有学者指出,‘莫高’可以解释为‘没有比这更高的’。”
“或许,‘莫高’意味着,世上没有比为佛陀开辟一片礼拜空间更高尚、更伟大的功德了。”她说。(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提供)(记者 赵旭)
来源:中国日报网
编辑:陈思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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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张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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