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邯郸日报

小车村中的古易图。

申新成

涉县小车村，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个很平常的小山村。坐落于韩王山脉东南褶皱形成的山沟中，北接更乐镇三合村，南穿连泉村与清漳河相接。平时干枯，雨季涨河。尽管我曾多次驱车路过，却从未停下脚步去探寻它的秘密。

“不识庐山真面目”，并非“只缘身在此山中”。只有机缘走近她、亲近她、认识她，才能揭开她神秘的面纱。

近日，我的石刻传拓技术老师、涉县考古专家李斌，电话里说次日要回他的老家小车村拓碑。我立刻辞掉其他事务，欣然前往，一则看看古碑，二来也趁机“偷”他几手传拓的技术。车出县城上234国道，到连泉村折而左转，沿沟而进，总共十多分钟就到了。

李斌老师和两位帮忙拓片的热情好客的老师，引领我先去看一幅大门老对联。上联“龙北绕凤居呈祥阙里”，下联“虎东抱鳞室瑞应昌平”。这幅门联不仅意象丰富，更在修辞上展现了精妙的文字游戏。我一边赏读对联，一边听老师讲这里所处的地理环境，说此处东边的山叫“虎头岩”，北边山势起伏连绵似龙形，所以这幅联选取了龙和虎的象征寓意。上下两联分别由两个词组对应组成，即“龙北绕凤居”对应“虎东抱鳞室”；“呈祥阙里”对应“瑞应昌平”。“阙里”是指孔子故里，山东曲阜“阙里街”，是地理名词，这里又取传统儒家文化之寓意；而“昌平”，是指具有“京师之枕”的北京西部的区域，即现在的昌平区，也是地理名词，又取其“昌盛平安”之意，一语双关，此在对联的修辞手法上属于“借对”，这没问题；而“呈祥”是动宾词组，“瑞应”是主谓词组，这两个词的词性不同，感觉略有瑕疵。正当我提出疑问，话音未落，同行的李水榜老师脱口而出：“那叫错综对（亦称交股对）。”哎呀！一句点醒梦中人。不错！即“呈”对“应”，“祥”对“瑞”。李斌老师笑言其数学教师身份，更添众人对李水榜先生跨学科素养的叹服。我由衷敬佩他的学识，也为创作这幅对联的古人的匠心独运惊叹不已。然而，上分句中的“凤居”对“鳞室”的“鳞”，为何不用“麟”而用“鳞”？“鳞”与“麟”并非通假。这令我很是费解。经验告诉我，切不可轻易否定古人。经查阅，当是取“瓦鳞”之意，即铺叠如鱼鳞的瓦屋。如形容房屋建筑如鱼鳞般有序排列，称“鳞次栉比”。南宋诗人洪咨夔《答及甫和》“巢云屋鳞鳞，锄月坡反反”；宋代范成大“淡天如水雾如尘，残雪和霜冻瓦鳞”；宋梅尧臣的诗“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都与房屋建筑、屋顶瓦舍有关，而且还暗合有“龙鳞”“龙宫”寓意，因此用“鳞室”比“麟室”要内涵丰富得多，足见古人的国学功底远超我们的想象。

赏罢此联，李水榜老师又领我参观一个“三级三进院”。进入大门，主人依山就势，由低到高，错落有致建造了三个平台，组成一个院落，中间用石砌台阶连接。这种独特的建筑布局与大门迎风石上的“瓶升三戟”图案相呼应，寓意“平升三级”，足见主人的构思精妙。

接着，又参观了一个古院落。有意思的是在二层楼上三个木制窗户棂上镂雕“德”“昭”“明”三个字，代表弟兄三人“李宪德”“李宪昭”“李宪明”。大门左右迎风石上阳刻“富”“贵”两个楷体大字，厚重端庄。令人佩服的是在两个大字上方阴刻一幅四言横联“南华秋水”“北苑春山”。仅这一笔唐楷褚体书法加上精良的雕刻，就令人叹服。再看它的文字内涵，“南华秋水”出自《庄子·秋水》篇，阐述了一切事物的大小、是非都是相对的，人的贵贱、荣辱也是无常的，因而要求人们不执着于人为得失而伤害自然本性，一切顺应自然而返归人生的真谛。“北苑春山”则是与五代时期著名画家董源有关的历史典故。“北苑”是他的别号，“春山”是指他的画作主要是描绘春天的山水自然景色。上下联文字对仗工整，极富内涵，意蕴深刻，令人叹服。

午饭后不休，李斌老师又要拓一个大门古楹联，我一边协助服务，一边欣赏对联。上联曰“汉瓦当文延年益寿”，下联曰“周铜盘铭富贵吉羊”。正当我试读几遍，总觉得不通顺时，李斌老师讲：“汉代的瓦当上刻有‘延年益寿’文字，周朝的铜盘上铭刻有‘富贵吉羊’文字”，我顿开茅塞：“汉瓦当文，延年益寿；周铜盘铭，富贵吉祥”。紧接着他解释道：“商周时期‘羊’代表‘吉祥’的意思”。经查证，果然如此。“羊”“祥”并非通假，而是假借，是文字演进的结果，在“祥”字出现前，“羊”代表“吉祥”。因此，商周时“羊”通“祥”，李斌老师不愧为考古内行！

李斌老师提议让我参观他们村的老戏院。推门进去，才发现这里其实是一座龙泉圣母庙。庙坐南朝北，北边是戏台，中间是一个并不算太大的院子，长约十二三米，宽约七八米。乍看之下，院子是用鹅卵石铺砌而成，被岁月打磨得锃亮；然而仔细一看，却令人惊叹不已——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古易八卦图！这幅图全是用精心挑选的不同颜色的鹅卵石和形状不一的小石块组合拼接而成，排列、布局和做工都非常考究。除了几个八卦符号外，我实在看不懂其他图案的奥秘。李老师说，为揭开这个神秘的图，他们曾请来了涉县易学高手郝乃堂。郝乃堂看后连连摆手说：“我完不成这个任务，我可以推荐一个人。”最终，郝乃堂的儿子郝龙言揭开了这个百年之谜，并且引经据典写了一篇研究文章。

原来，这是由小车村庠生、精通易学的李时中在民国初期设计建造的古易图。它“内容含天圆地方、天人合一、天地人三才之道相贯通等古朴的宇宙观天人观，涵盖了河图、洛书、太极、阴阳、三才、四象、五行、八卦、十天干、十二地支、二十四山向、三十二卦、六十四卦、风水星象、图腾崇拜等诸多易学内容”，在涉县独一无二，恐怕在全国也属罕见。不知是为古易图的设计建造者这个奇人而惊讶，还是为能解开这个百年之谜的年轻后生而敬畏？总之，我为我们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而顶礼膜拜！

从这一连串人文故事，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小车村虽然立村时间不长，但文化底蕴深厚。而这个底蕴深厚文化的源头在哪里？我不禁又问李水榜老师：“你们村历史上一定出过不少文化人吧？”他说:：“也没有出过个啥大人物，出过一个训导。”说着他手指向墙角一块石碑。这是1933年立的名为“清部选舞阳县训导、讳舒白、字芳园、号封庭、李老先生德政”碑，记载的是清光绪年间小车村人李舒白，曾被清政府选拔为舞阳县、唐县、兰封县任训导、教谕（相当现在的教育局副局长）。辛亥革命后，他辞职归乡，适逢涉县又奉上级指示要成立劝学所（教育行政机构，相当于现在教育局），李舒白被选为“总理”，兴办学务，主抓全县的教学教务。因政绩卓著，桃李芬芳，他的门生和同乡好友为他立了一块功德碑。在碑上留名的30名门生中，有举人1人，贡生4人，监生2人，七品头衔的1人，训导1人，其他皆为秀才或文生、武生。他的兄长也是太学生，兄弟是庠生。绿树成荫必有其根，洪涛汹涌必有其源。小车村的文化之源，恐怕可以追溯到李舒白一族了。

从老戏院出来，李老师又指向村南的一座高山对我说：“那座山叫南崖背。”他说，1942年6月初，日军疯狂扫荡太行区，围剿八路军总部和一二九师师部。当时，一二九师师部向涉县城东南转移，在黄花山突围之时，八路军冀中军区第十六团近30名战士为牵制敌人、护送抗大干部过平汉路向山东去，在小车村南崖背和日军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近30名不知姓名的八路军战士壮烈牺牲。这是一个被尘封了八十多年的抗战故事，没人知道是哪个部队，更没有人知道牺牲的战士姓名，也没有资料记载这次战斗。然而，小车村的老人们都口口相传，还有老人见证过当年的战斗惨状。为了搞清楚那段惨烈的抗战故事，以告慰烈士英灵，李老师开始了他漫长而艰难的考证之路。

我一边听他讲，一边看他的万言考证文章。他从2018年夏季开始，历时三年多，涉足晋冀鲁豫四省八县（市），寻访数百人（次），参考比对数十部文献资料，询访十几个革命馆（室），终于还原了那次鲜为人知的八路军抗战真相。李老师说：“当时小车村一个见证人叫张补廷（生于1933年），就藏在附近地名叫‘东涯地’的窝铺内，亲眼目睹了一个八路军战士与多个鬼子拼刺刀，终因寡不敌众被敌人刺倒后，又用被子裹住浇上汽油用火烧死的惨状。”说到此处，李老师动情地说：“他们都有妻儿父母，也许他们还只是一个孩子啊！”空气刹时凝固，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无法抑制的眼泪往外滚。略作停顿后，李老师继续说：“对这件事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能在南崖背为烈士树一块碑！”

太阳快要落山了，寂静的小车村沉浸在一片暮霭中。当我们准备返回县城时，李老师说他家就住在路边，邀我顺便去他家看看。车停在路边，我们穿过石河沟，登上半坡，便到了他的家。他家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那一排的奖状，大多是他在学校任教的荣誉。李老师很自豪地说，他曾连续七年获得教学成绩全县第一的殊荣。

回城的路上，我的思绪很不平静，小车村的点点滴滴如过电影般在脑海中重放。回首小车村的一天，仿佛置身于一场奇幻的梦境，每个故事看似独立的、支离破碎的，却又被一条无形的绳线贯穿着，跌宕起伏，令人目不暇接。这既是一次偶然邂逅，又感觉是冥冥注定。总之，这一天的经历很神奇，神奇得使我不得不动笔把它记录下来。

最终，我意识到，有些话仍未能完全表达出来。但我仍想深情地致以敬意：向小车村的传统文化致敬！向小车村的古今贤德们致敬！向牺牲在小车村的八路军烈士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