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著
萧瑟秋风中,一个流浪汉悄无声息地走进北平。他穿街越巷,一路打听,朝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走,刚走到神武门门口,感到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就眼睛翻白,轰然倒地。有门岗上前,用茶缸子给他嘴里喂了点水,待他醒来,就叫他麻利儿滚蛋,堂堂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不是一个叫花子该来的地方。他说他不走,他是来找易东篱的,只有见到了易东篱,他才能离开。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这个流浪汉,蓬头垢面、衣着肮脏破旧,有如战争留下的一片焦土。人们一看便知,这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且几乎是身无分文了。
那时的北平城,不知寄生着多少流浪汉,因此不会有人对于一个流浪汉的默然到来太过关注。话说每年入冬,四九城都会涌进很多流浪者,壅塞大街小巷,或沿门托钵,或倒街卧巷,向人告哀乞怜,春风一起,又步调一致地不见了踪迹,仿佛被春风吹得无影无踪。其实他们都是华北一带的怯混儿,冬闲无事,就三五成群地来北平行乞,反正在乡下无事可干,留个人看家,就举家进城讨钱了,讨多少算多少,总比在家坐吃山空要强。等挨过了冬天,清明还没到,他们就返回土地上各自忙碌去了,什么都不耽误。
但今年情况明显不同,今年的流浪者是真正的流浪者。秋分刚过,连秋粮都没来得及收,他们就纷纷涌入了北平。他们不仅拖家带口,而且还拔锅卷席,带上了各自的家当,表明他们来了就不打算走了。从他们的哭诉中,北平人知道他们是从关外来的,故土被日本人占了,家园被烧、土地被抢、亲人被杀,真正成了无家无业之人。哪怕有巴掌大一块土地,哪怕有一张随时能烧热的土炕,他们都不会背井离乡。他们寄生在城市的缝隙里,活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界上,就像袍子里的虱子一样,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倘若哪天人们在马路边上看到一个饿死鬼,一点也不用感到讶异,因为在这样的年月,这样的事情几乎司空见惯。这些陌生的死者,像正常人一样有着各自的经历、各自的欲望,但自他们倒下那一刻起,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们的尸体会被警察局雇人收走,送到遥远的乡下一把火烧了,城市里依旧熙来攘往,他们却变成了分子,变成了空气,连一粒微小的物质都不会留下。他们像灰尘一样被抹去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人们在提起他们的时候,用一个通称就概括了——“路边倒”。然而,一个流浪汉走到北平故宫博物院的门口,声言要见院长易东篱的时候,还是有些令人讶异——一个流浪汉,见院长做什么呢?向院长要饭吗?况且,一个流浪汉,怎么会知道易东篱的名字呢?
故宫博物院的门岗见到这个流浪汉醒来了,就想用最快的速度、最简练的语言把他轰走。但那个流浪汉却意志无比坚定,闷声不响地坚守在神武门外,寸步不离。
那个流浪汉在秋风中一连坚守了三天,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他知道,站在门外守株待兔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故宫的门岗是坚决不会放他进去的,而即使是易东篱打他面前经过,他也不识真面。所以他决定离开这里,先解决生存问题,否则他将饿死在这五百年宫殿的门口,成为一个“路边倒”。但是偌大个北平城,他哪里也不认识,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2)
上一篇:小工子和泥瓦匠
下一篇:看剧观演如何避免退票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