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崔琦与袁阔成先生(左)的合影
崔琦
2025年3月,为纪念评书艺术大师袁阔成先生逝世十周年和袁派评书《水泊梁山》播出四十周年,北京文艺广播和袁田(袁阔成先生之女)评书艺术工作室共同推出了一台“余音绕梁,岁月留声”的专场演出。这场演出以评书为主,融入京剧及话剧元素,配合现代的声光电技术,使人耳目一新。
在观看演出的过程中,袁阔成先生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我眼前。
记得六十多年前,我刚上初中,每天晚饭前的那段时间,广播电台会播放长篇评书《赤胆忠心》。作为一个酷爱曲艺的少年,我被抗日英雄节振国的故事深深吸引,说书人富有感染力的语音、语调,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不绝。从那时起,我就牢牢记住了“袁阔成”这三个字。
袁先生精湛的表演技艺令人折服,这自不必说,若干年后的一件小事,使我对怹的为人处世更加钦佩、敬重。
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北京曲艺团派青年评书演员陈志峰专程到营口,向袁阔成先生求艺。不料袁先生一见陈志峰就说:“你来营口学书不是舍近求远吗?北京有李鑫荃,李先生那书说得多好啊!”寥寥数语,袁先生的艺德风范,可见一斑。
我跟袁先生见过几次面,但都是在公众场合的“非正式”接触。我称怹“袁先生”,怹最初叫我“小崔”,之后叫我“小琦”,时日一长,也就慢慢熟络了。
2002年12月8日至12月10日,中国曲艺家协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金台饭店召开,我终于有机会向袁先生求教了。更难得的是,我曾到袁先生的房间,与怹有过一次两个多小时的长谈。当袁先生得知我的快板师父是高凤山时,格外兴奋,说道:“我跟凤山是把兄弟呀!他大我七岁,是哥哥。凤山有能耐,快板、相声都好,‘八大棍儿’(中篇单口相声)使得也好,那就是带包袱儿的评书,把我都‘万’(吸引)住了。”我们爷儿俩越聊越投机,当时我心生一念,顾不得唐突,说:“师徒如父子,既然您跟我师父是把兄弟,您也是我爸爸。打今儿起,我就叫您干爹吧!”袁先生的回答倍儿痛快:“就这么办了,儿子!”我跪下磕头,袁先生一把就把我拽起来:“儿子,咱们不弄这个,爷儿俩只要真心实意,比什么都强。昨天看了一个法制节目,亲父子对簿公堂,像这样的亲儿子,还不如干儿子呢!”
我向袁先生请教说书的诀窍,袁先生说:“多看书。除了书本上的内容,社会和生活也是演员的课堂和宝库,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人情世故,各种东西都能用到书里头。《三国》《水浒》谁没看过?你要是照本宣科地念册(chǎi)子(脚本),那谁还听啊?关键在于,既要有听众听着新鲜的东西,又不能走样,这就难了。”袁先生打了个比方:“都知道‘桃园三结义’是刘备、关羽、张飞,你不能别出心裁地换成另外三个人;说到拜把子、交朋友,可以引用‘俞伯牙、钟子期’‘羊角哀、左伯桃’‘管仲、鲍叔牙’的典故,功夫在书外嘛!”做足案头功夫还不够,毕竟听众是听书不是看书,“说书就是说话,说书人得尽量使用口语,语言要生动、准确,要通过声音符号来塑造形象。比如‘黑旋风’李逵和‘鼓上蚤’时迁,两个人说话的语调、节奏,包括嗓门儿的大小肯定是截然不同的,不必多言,观众一听,就能分辨出谁是谁”。袁先生的话真是切中肯綮,“妙言就在三五句,不受真传枉徒劳”。
那晚,袁先生还告诉我怎样给人物开脸儿,怎样使用“人物赞儿”“景物赞儿”等。虽然不是讲课,就是聊天,但袁先生十分认真,有两次还站起来,跟平日里演出一样,带着身段。怹补充道:“演员是疯子,观众是傻子;你得真疯,若不真疯,人家也不会真傻。”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句话我仍然铭记并且反复消化着。
袁先生在评书界的地位不容置疑,冠以“大师”“泰斗”这样的称谓,实至名归,更有媒体称“古有柳敬亭,今有袁阔成”,我想这应该是怹老人家当之无愧的殊荣。有人总结袁先生的评书表演具备潇洒、飘逸、帅气三个特色,而我认为袁先生评书表演最鲜明的特色是“火爆”,用白话来形容就是“嘎嘣利落脆”。当年有个笑话小段儿《打歪了》,是我到台湾演出时从当地一个相声演员那儿听来的,凭借这个笑话,我获得了北京首届“神牛杯”讲笑话比赛第一名。一次,北京周末相声俱乐部邀请袁先生去演出,临上场,怹对我说:“爷们儿,给我听着点儿。”结果,这个三分钟的笑话小段儿,教袁先生使得神采飞扬!夸张的动作、生动的表情和风趣的语言,引发了观众“兜四角”的笑声、掌声,剧场效果热烈极了!
袁先生不仅在台上使活干脆,日常生活中说话办事也从不拖泥带水,包括打电话,省去寒暄的环节,直奔主题,说完就挂。有一天,怹给我打电话:“儿子,你明天下午到家里来一趟。”我问:“几点呀?”“三点半。”话音刚落,不能再说了,为什么?那头儿挂电话了。还有一天,我给怹打电话:“我想去看您,您明天在家吗?”“这天儿多热呀,先别来了。”“那我哪天去呀?”“听话!”得,怹又把电话给挂了!记得台北曲艺团的女评书演员叶怡均曾惴惴不安地问我:“崔大哥,昨天我给袁先生打电话,突然就挂断了,是不是我哪句话把先生给得罪了?”她把情况跟我一说,我哈哈大笑:“没事儿,没事儿,这是袁先生的风格!”
可袁先生办事,也有优柔寡断的时候。大约在2009年,不断有朋友提议袁先生办一次个人纪念活动,对此,怹有过考虑,但具体怎么做,是搞场演出还是出本书,抑或开研讨会、座谈会之类,并无设想。为此,怹特地找了时任中华曲艺学会会长的常祥霖和我,让我们帮忙策划,提出具体方案。祥霖兄和我都表示,这个纪念活动您早就该办,我们责无旁贷,可袁先生说:“咱们爷儿仨就是一块儿喝个茶、聊会儿天儿,这事儿算是务虚,也不一定办。”
过了两个月,袁先生又约祥霖兄和我,还是说这件事。袁先生问:“办这事儿是不是要麻烦很多人?究竟怎么着更好,我听你们的。”祥霖兄和我赶忙解释,这是好事儿呀!况且也不完全是您个人的事儿,对全国评书界乃至曲艺界都有意义。祥霖兄还对袁先生说:“我已经和中国曲艺家协会说了,协会领导表示大力支持,要人还是要经费,尽管说话。”不过袁先生仍未下定决心。记得后来又为此事见了一次,还是没聊出个结果来。我问袁先生:“这是好事儿呀,您有什么顾虑呢?”怹答道:“好事儿不如没事儿呀!”袁先生就是这样,不愿意因自己的事给别人添麻烦。
直到袁先生驾鹤,这件事也没落实,而在此之前,怹有什么想法,只要跟我一念叨,我都会尽自己的能力去完成。如袁先生曾跟我说“你妹妹(袁田)不善于交际,也不会宣传自己”,我便写了一篇《袁田和“春秋五霸”》,发表于2007年11月24日的《北京晚报》。如果当年我要是再多几分坚持,或先行把准备工作做起来,纪念活动可能就办了……现在想来,只剩惋惜和遗憾。
2015年3月2日,袁田打来电话,说:“老爸走了!”我第一时间赶到家里,刘兰芳、王印权夫妇,姜昆,李金斗等人都来了。我向袁先生的遗像磕头,并且献上自己撰写的挽联:
巨擘千古纵横捭阖书道阔;
大师百年评说善恶艺风成。
袁阔成先生是评书艺术的一代宗师,值得回忆的轶事还有很多,留待以后慢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