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未

在德国留学期间，我和大学周围的邻居关系都不错，一天，一对老夫妇跟我说，他们要去周游世界养老了，打算送我一件礼物，他们家的花园。这可是地产啊，老值钱的啦，我心花怒放。唯一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是，我接过花园的钥匙后，老太太对我说了声“非常感谢”。为什么要抢我的台词？这让我觉得这天上掉的馅饼可能不怎么容易消化。

花园有将近一千平方米，拥有它的第一天，我还处于一种幸福而害羞的晕眩中。这花园虽然比不上肯辛顿花园，但是各类植物修剪得宜，百花盛放，树木苍翠，物种丰富，还有三间功能不同的花园小木屋，显然从花园初建的1910年开始就一直有人持续精心料理。我沿着花园边界巡视我的新领地，顺着灌木间的石头小径一路走去，发现这花园一侧还有很多参天大树，双臂合抱的粗大树干，三四十棵，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小型森林。

对于我这个从小在上海市中心长大的孩子来说，花园是我从未亲眼读过的一本书，我经常自嘲，我童年时代对于植物和动物的所有直观的认识都来自于超市冰柜。于是每天我拿着手机给花园的各种植物拍照，用谷歌来识别它们的物种。

花园里主要的树木是巨大的柏树、杉树、松树和樟树。还有很有诗意的蕨树、凤尾兰和竹子，让我不受控制地念叨起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作为一个热爱食物的中国人，我发现花园里也有很多有食用潜力的物种，比如说银杏树和榛子树，这是可以指望在下个季节吃到的果实。

有一株苹果树结满了苹果，树都被压斜了。我摘了一个位置低的苹果，特别甜。本来想搬个梯子来摘苹果，这树上肯定有几公斤。德国邻居赶来劝阻道，你知道德国每年有多少德国人在花园里摘苹果摔断腿的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去超市买苹果要花钱，可是德国医保治疗骨折是免费的。可是腿断了多疼啊，听了这么一番话，再看看花园里另一株结满黄灿灿杏子的杏树，我心疼极了。

夏季花园一天里从早到晚都有花朵盛放，铺天盖地的主要品种是芙蓉、铁线莲和月见草。月见草的花朵总是在月色中金灿灿大朵大朵遍野绽放。谷歌上说，这花可以入粥入茶。然而我还没享用到这花园的多少食物来源，就先开始为这花园花钱如流水了。

德国博士生同学听说我有了这么一个花园，立刻催我说，你必须赶紧买保险。我不解，花园就算都被水淹了，我也没太大损失啊。同学说，这不是为你买的，这是为别人，你那些快杵到天上去的树，万一哪天哪一棵倒下来压扁了路边的兰博基尼，或者压塌了别人家的房子，没准还压伤了人，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选保险买保险折腾了两周刚结束，然后我发现这花园看上去明显需要“理发”了。两周前的草坪之所以美丽高雅，是因为有着帅哥平头的长度，现在都一窝一窝的了。用作花园围墙的树墙变得坑坑洼洼，花园中如同爱丽丝梦游仙境场景中各种形态的树球表面也参差高低，急迫地需要修剪。邻居带着我去建筑市场采购设备，草坪需要一台剪草设备，大的有可以坐人的剪草车，小的有手推车，能源有用电池、汽油的等等，而修剪树墙需要的是一台美式恐怖片里的经典道具——电锯。他们还带着我买了许多手动的大剪刀和钢锯，说是精修的时候会用到。很快，我桃花源氛围的花园小屋里就堆满了工具。据说花园夏天必须每两周修剪一次，按照我目前的体力，完成整个花园的一次修剪需要一周时间。那么如果不修剪会怎么样呢？无非丑点，我可以接受，我对德国邻居们说。他们说，那么你的花园就会招虫、腐烂、发臭，影响周围一大片的空气和植物健康，然后我们就会去投诉你，市容管理的人也会找上你，你会被罚款罚得很惨。

以前我居住在爱尔兰的时候，有一位爱尔兰老诗人对我说，在欧洲文化中，侍弄花园，必须深思熟虑，有条理有安排有远见，才能把一个花园的建设安排得井井有条。回想起来，如今的我终于对欧洲文化中侍弄花园的操心有了切身的体会。花园里的黄杨最近得了病虫害，我正要找药给它们治病。另一方面，我又在考虑这个花园的长期定位，为它花了这么多钱和精力，我真想在这里种满蔬菜和土豆，用来填我的中国胃。可是这个花园一百多年延续着观赏的定位，陆续增加的都是美丽的物种，如果忽然把这小肯辛顿花园转型成一块菜地，似乎让我觉得有点于心不忍。不过，如果我只种一点上海荠菜，今年夏天用来包馄饨，这不算太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