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第一财经YiMagazine
# 看不见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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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上海设计了
天安千树的建筑师,
又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新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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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主义:一位匠造者的世界建设指南》出版后的第三年,英国设计师托马斯·赫斯维克(Thomas Heatherwick)仍在为这本书忙碌。它已经被翻译成 5 种语言,接下来即将在日本、巴西、意大利、哥伦比亚和法国这 5 个国家出版。哥伦比亚有一所大学甚至计划成立一个同名的可持续设计与数字制造学院。
大部分人会以为这是一本大师作品集,但如果你打开这本书,会发现赫斯维克没怎么提他做的项目,没有展示图纸,而是向我们介绍他喜爱的建筑师、建筑、艺术史、业界的利益关系,试图讨论他深信不疑的设计理念。
●建筑师托马斯·赫斯维克建议人们重新思考人和建筑的关系:以人为本,用建筑对抗无聊。图片来源|Liang Chen
赫斯维克出生于艺术之家。少年时代,他总是在设计和制作东西。从皇家艺术学院毕业后,他成立了个人工作室 Heatherwick Studio 。他因承接过不少地标建筑项目而闻名,但他的自我认知一直是“设计师”——在建筑之外,他的团队还承接过城市雕塑、教堂内部设计、伦敦巴士和 2012 年伦敦奥运会主火炬等委托。
这些经历也给赫斯维克带来了有别于传统建筑思维的视角。他名下的大多数知名建筑,体量巨大、造型夸张,讲求创意工艺能力,在城市中非常惹眼。但他提倡设计以人为中心的空间,热衷于思考如何在巨大的建筑中创造宜人的尺度。
● 赫斯维克工作室设计了 2010 年启用的伦敦红色双层巴士、支持 360 度旋转的陀螺椅 Magis Spun Chair 和 2012 年伦敦奥运会主火炬。图片来源|Iwan Baan、Susan Smart、Edmund
赫斯维克的许多作品都曾引发争议—不光是美学上的,还有实际的用户体验。一些大型项目被认为不够实用、容易迷路。借着《人本主义》这本书,赫斯维克建议大家重新思考人类和建筑的关系:以人为本,用建筑对抗无聊,创造能存在更久的建筑,关注访客的感受。
当建筑设计者对建筑倾注了感情,设计了令人动容的细节,才能让建筑为人所爱——人们会愿意走出家门,愿意保护和修缮建筑。他相信,在预算允许的范围内,为 99% 的日常建筑设计细节,能让它们变得出彩。
D / 未来预想图
H / 托马斯·赫斯维克(Thomas Heatherwick)
赫斯维克工作室(Heatherwick Studio)创始人、设计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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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是什么让你决定出版这本书,向大众宣传“人本主义”?
H:经历了疫情、数字革命以及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我认为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在线下(现实社会中)相聚。我完全可以在卧室里开会,而你也可以躺在床上工作,甚至可以躺在床上写博士论文,或者做任何想做的事。但人们在线上对彼此的态度很恶劣,匿名性让人们得以在网络世界中肆意伤害他人。
工作室的一位朋友写了一本书,叫作《孤独的世纪》(The Lonely Century),这个书名让我心碎。过去,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去商店采购,或者乘坐公共交通通勤,但现在,人们不必出门,在家里就能购物和工作,这就产生了社会科学中的“动机”问题——是什么在激励人们出门去见彼此?
人们在线下相聚时,往往会更加遵守社会礼仪。一旦在现实中拉近距离,人就不会对彼此太刻薄。街道在人少时更危险,在人多时大家实际上会互相保护,让街道变得更安全。我热爱公共生活,热爱公共交通。我希望在我的生活中——无论是个人的设计工作还是我所倡导的(设计理念)——都能专注于为“公共性”注入爱。当我看到一个优秀的公共空间,看到很多人开心地参与其中,展现出创造力,我就觉得这是最美妙的事情。人工智能无法做到这点。因此,我们需要珍惜人性,设计出一些建筑和空间,让人们展现这美妙的一面。
●《人本主义:一位匠造者的世界建设指南》出版后的第三年,它已经被翻译成 5 种语言,接下来即将在日本、巴西、意大利、哥伦比亚和法国这 5 个国家出版。
托马斯·赫斯维克
与他提倡的“人本化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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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人本化设计”的定义:
一座建筑应该能够在你经过它的时候
吸引你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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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人本化设计”测试的 3 个指标:
他认为,建筑必须在 3 个距离上
都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城市视距(City Distance)
40 米以上,让人们可以从整体上感知魅力
街道视距(Street Distance)
约 20 米,用建筑细节激发人们的好奇心
门前视距(Door Distance)
约 2 米,通过用料、细节和工艺的复杂性
给人们带来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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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倡的改变认知、
让建筑符合“人本化设计”的方法:
认同使用者对建筑的感受
是其功能中至关重要的部分
在设计建筑时希望并期待它们可以使用一千年
将建筑的趣味性集中于 2 米处的门前视距
D:按你的说法,各方都对“人本化设计”有共识,但人们并不公开谈论它,那么很多人未必会自动接受这种观念的转变,你如何说服他们?
H:在过去的 30 年中,我从合作伙伴那里学到了“视距”这个词。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开发商。真正优秀的开发商不仅仅停留在建筑理论中。
我认为有两种不同类型的开发商。有些开发商是在塑造他们将长期持有的地方,旨在创造长期价值。另一些开发商则只是快速建造一些东西然后卖掉。那些试图创造长期价值的开发商教给了我最宝贵的经验。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在项目完成后立即得到认可,而是在 5 年、10 年、20 年后,他们建造的项目仍然被重视,最终仍然会继续回报投资者。
创造人们会喜爱的地方是合理的。这类地方通常都充满吸引力、令人动容,同时具备财务可行性。比如,你需要花多少钱才能创造出一个足够打动人的地方,让人愿意一再光顾?一些开发商让我学会通过公众的眼光来看待问题。
●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教学中心的建筑外形酷似蜂巢,它的外墙由1000块混凝土板构成,但因为该项目只负担得起一个模具来制作这些板材,所以工作室在模具中加入了一种凝胶来控制混凝土的凝结,从而让材质表面呈现多样性。图片来源| Hufton and Crow
● 东京麻布台之丘(Azabudai Hills)是由日本森大厦主导开发、2023年开业的大型商业综合体项目,人们也许更容易被裙楼建筑吸引注意力,但整个项目包含了住宅、办公楼、商业空间、学校等多功能空间。图片来源|Raquel Diniz
D:在建筑界,人们通常会简化想法、挖掘概念,但你总是具像地展现一些事物,比如你在新加坡给南洋理工大学造了“蜂巢”,给西安种下了一棵 “树”。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方向?它们难实现吗?贵吗?
H:如果我的项目成本真的有那么高,它们是无法实现的。你觉得它们很贵,其实是件好事。设计 2010 年上海世博会的英国馆时,我们的预算其实是其他西方国家的一半。我缩小了建筑的规模来节省预算,然后(用设计)赋予它更多的意义和力量。如果我们做了一个无聊的展馆,那就是浪费了英国纳税人的钱。
我的工作不仅仅是做梦。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思考资金问题,思考如何让这些创意变得可实现,如何在有限的预算内找到实现创意的办法。没有哪个设计师拥有无限的预算。(预算充足就能把事做好)实际上是一种错误的经济观念。
●赫斯维克工作室设计的建筑项目在风格上有一些共性:在有限的预算里,他们会在设计中找出最能体现价值的部分。他们为西安华润置地国际文化商业中心(CCBD)设计的地标“生命之树”,灵感源自西安观音禅寺的千年银杏,但人们也许会忽视它周围相对寻常的塔楼—它们也是项目的一部分。图片来源|Qingyan Zhu
如果你造了一座建筑,35 年后又把它拆除,那将是巨大的浪费。这么做不仅对地球环境不友好,成本也实在太高了。聪明的城市市长、官员和开发商知道,建一个让人喜欢的地方,从财务角度看是更划算的。
我和我的团队所做的就是,尽量找出(建筑项目中)哪部分具有最佳价值,因此我们总会把一些部分的设计做得简单,另一些部分做得更加有意义、与人们生活的关联性更强,而不是让所有设计都稍微“有点意思”,但放在建筑里又太过分散,那最终不会吸引任何人。我们总是尽量保持专注。西安项目除了“生命之树”,还有 4 座非常简单的高层塔楼,但没有人谈论这些塔楼,你也根本没有问我关于塔楼的事。
D:我根本没注意到塔楼。
H: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想说的。当你谈到英国馆时,你只到提了“种子圣殿”,并没有问场地的事——实际上,整个场地都是我们设计的景观。
●赫斯维克工作室为2010年上海世博会设计了英国馆,展馆坐落在公共空间景观之上。建筑主体由木材和钢复合框架组成,框架上穿有6万根光纤棒,每根光纤棒内部都装着植物种子。图片来源|Iwan Baan
我们可以通过简化某些部分来节省资金,专注于把那些特别符合人本主义、能对更多人产生最大影响的部分做得更加用心。这正是优秀的房地产开发商非常擅长的——找出价值所在,弄清楚哪里值得投入爱。
这实际上是我们每个项目的核心商业逻辑——思考如何分配预算,使其仍然能吸引人。人们太常把预算当作借口,比如“我没有足够的预算”“他肯定有无限的资金”。但这并不是真的,你必须非常坚定地相信,即使预算有限,你也能做出既特别又可负担的设计。
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建造了数百万个盒子形状的住宅,但它们有着人本化的细节。这些房子是盒子状的,现在却颇受喜爱,因为当时的设计师精心设计了门窗的细节。你不需要宏伟的设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历史与我的作品并无直接关系。地标级别的大型项目只占到(全球所有建筑的) 1% ,而人本化关乎剩余 99% 的日常建筑。我的作品可能会让人有所误解。那些作品给了我一个表达“人本化”理念的平台,但实际上我也努力参与了那 99% 的日常建筑的设计。
D:你过去的很多作品都是壮观的地标建筑或奇观,它们看起来更像是针对人本化设计的视觉解决方案。你如何处理它们的功能性?
H:世上曾经有很有吸引力、足以被称为地标的一些公寓楼,但如今人们已不再对这些日常建筑投入足够的关爱。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必须非常昂贵,也不意味着它们必须是怪异的几何造型或滑稽的设计,但当一栋建筑具有细节和视觉复杂性时,你就可以感受到它的魅力。新加坡城市设计的负责人曾说过,新建筑已不再讲故事。
建筑曾经是会讲故事的。所以我关注的是如何让日常建筑重新成为地标,但显然很多人已经放弃这种追求。人们仍在建造大体量建筑,这本身没有问题,但这些建筑没有融入我们的文化,就好像我们亲手把自己的文化抹去了。一个世纪前的现代主义建筑运动提倡“少即是多”“形式追随功能”“装饰即罪恶”。但人们没有意识到,我们丢弃的其实是真正的人性本质。人类需要文化来定义自我,这是人工智能无法替代的。
●赫斯维克工作室在东京麻布台之丘项目中设计的可容纳千名儿童的学校。图片来源|Raquel Diniz
《人本主义》这本书并不是关于创造地标建筑的。我知道我的部分项目的确是地标,但实际上,这本书真正关注的是那 99% 的建筑——不是歌剧院、艺术画廊,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建筑。例如我们在东京麻布台之丘项目中设计的可容纳千名儿童的学校,那个就是日常建筑,但我们依然可以注入关怀和创造力。我认为,当前有一批年轻的中国创意建筑师,如果社会给予他们机会,他们能够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出色。
创造力本就存在,它只是被功能主义束缚。多年来,我常常听到别人对我说,“托马斯,你做的是艺术项目,我做的是功能导向的项目。”但我想说:如果没有人关心,你的建筑就谈不上功能性,因为如果没人关心它,它就会被拆除。
● 赫斯维克工作室参与了伦敦国王十字区的城市更新改造,把煤运码头变成了商业综合体卸煤场(Coal Drops Yard)。他们也负责 Google 伦敦新总部大楼的设计,这个项目预计在 2025 年年底竣工——赫斯维克透露,大楼底层就像是“由盒子组成的村庄”,这项设计会让整个建筑变得很有意思。图片来源|Raquel Diniz、Hayes Davidson
建筑行业有一个令人痛心的丑陋的“秘密”:人们并不喜欢那些枯燥的建筑,它们被拆除的速度远超那些有魅力的老建筑。建筑业碳排放之所以是航空业的 5 倍,正是“建造—拆除—再建造”的恶性循环导致的。
在韩国首尔,商业建筑的平均使用寿命是 30 年,在中国大约是 35 年,在英国是 40 年。如果我是一座英国商业建筑,我大概在 15 年前就被拆除了。这太疯狂了。当建筑还有一定价值时,我们应该修缮、调整、改造它们,并延长它们的使用寿命。建筑需要拥有一些独特的品质。看看中国有多少百年历史的仓库、四合院正在被改造更新——这些文化遗产如此珍贵,我们绝对不愿意摧毁它。
D:中国在此前高速发展的时期也建了很多“无聊建筑”。20 年前你第一次来到中国,你觉得现在和过去相比有什么变化吗?
H:我对中国(建筑界)的希望比对英国更大。我在中国经历过更多人们关心公众看法的情况。在英国,我们的建筑行业非常自负,从业者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从不询问公众对建筑的看法。
英国也有一个著名的建筑奖项 “斯特林奖”,每年颁发一次,由专家组成评选委员会。最近斯特林奖开通了公众投票,让公众选出最喜欢的建筑,然后主办方对外公布了公众投票结果,但实际获奖的还是专业评委所选的建筑。这件事传达的信息是:公众是错的——公众喜欢某个建筑没用,专业人士认可的才是对的。
● 2024年是赫斯维克工作室成立的第30年,他们参加了9月的伦敦城市开放节,首次对外开放办公室,5小时内吸引了1600人拜访。图片来源|Heatherwick Studio
在中国,(参与项目的各方)有一种愿景,希望让更多人对自己所建的地方感到满意。中国最初在开放时感觉像是在模仿美国和欧洲,建造了很多相同类型的建筑。但后来,似乎出现了那么一个时刻,中国(的规划者和建筑师们)觉得,我们不必重复别人做的事,也许欧洲和美国也没有正确答案,我们可以在这里发现自己的答案。我很幸运能参与其中,尝试不复制别人的想法,而是发现和探索新的可能性。不管是西安的 CCBD 项目、上海的天安千树项目,还是我们正在海南推进的另一个重大项目,我们高度关注访客的感受,这让人非常兴奋。在其他很多地方工作时,我没能体验到这种对公众参与的高度承诺。我知道自己是在和一些不寻常的开发商合作,而这一切必须从少数几家有共识的好公司开始。
D:你说英国建筑界很沉闷,但英国有更完善的法律和规划,开发商也要开公众征询会。你为什么认为中国更有希望?
H:我的感觉是,中国对新想法更具好奇心和开放性。因为中国经历了国家开放、工业化和商业领域的迅速发展,而英国是一个更老派的工业国家。我们总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其实并没有。我们建造了成千上万的糟糕建筑,虽然背后有高度专业化的行业在支撑这一切,但同时也让人感到相当无力。在英国,如果你关注媒体——尤其是英国建筑界的出版物,会发现这个领域正被边缘化、被忽视。建筑界把自己比作律师、会计师那样的行业,而不是文化引领者。我认为这种思维方式限制了行业的发展,英国的建筑师们也未能找到真正成为文化引领者的方法,进而催生出了一种官僚主义心态。
D:那你现在是在往建筑界文化领袖的方向发展吗?
H:不,我性格偏内向,所以从未想过成为领导者。我甚至不想拥有自己的工作室或当老板。我是设计师,但我不知道该为谁工作,所以不得不为自己工作。我从没想过团队会发展到 250 个人并在全球开展工作。我很幸运拥有许多优秀的合作者,他们替我承担了很多领导职责。
● 每年圣诞节,赫斯维克工作室都会开启制作贺卡的小型设计项目。图片来源|Heatherwick Studio
在推动人本化设计时,我发现有一些对话是行业内没有人开启过的。所以我觉得“如果没有人说,那我得说”,虽然我并不想成为那个发声的人。这些想法其实一直存在,但如果我们不把它带到公众的视野和关注中,我们将继续经历这场建筑灾难。建筑业耗费的资金和石油天然气行业一样多,建造出的却是没人喜欢的建筑。然后不断拆掉重建,这真的是巨大的浪费,所以我觉得自己必须发声。好在现在慢慢有更多人参与进来。我认为中国或许可以引领这一变化,因为这里的人们开放、好奇,不固守上世纪的有害思维模式。我希望十年后我们再谈建筑界的变化时,会有很多人——不止是我——参与讨论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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