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樱格
在黄河岸边,有这样一种牛,毅然挺立于渡口夹岸,历经千余年的浪刷风蚀,守护域内之人的五谷丰登,隔绝边疆四伏的狼烟战火,之后又如解甲归田的老将,把半生功名归还给黄土,不忍打扰岸上的生灵,沉睡于泥底完成它一生的使命。
这就是山西省永济市黄河岸边的“黄河铁牛”。据《唐书志》记载,开元时期,“于蒲津关两河岸开东西门,各造铁牛四,及前后铁柱三十六,铁山亦四,夹岸维舟,河梁用成。”唐开元十三年,蒲津关曾修建一座用铁牛拉着的铁索浮桥,铁牛就立在这片淤滩上。铁牛体型硕大,每尊45吨到75吨不等,加之七根铁柱、四尊铁人、两座假山和铁夯墩,足足占去唐朝年均铁产量的五分之四。工匠以黄蜡形塑牛身,将澄泥涂于蜡模外,大火烧制,使泥模烤干并熔化蜡模,而后灌入吨级铁水,待铁水凝固后打碎泥范,铁牛就此成型。铁牛深嵌入地基,通过自身巨大重量与河床摩擦力形成“重力锚”,抵抗着黄河急流对浮桥的横向冲击,彰显了古人的工程建造智慧。五百多年里,铁牛默默承受着黄河水的巨大拉力,却坚若磐石般屹立在黄河两岸。
黄河铁牛的建造智慧锻造在桥梁结构中,更藏在中国人独有的浪漫想象里。《易经》道:“牛象坤,坤为土,土胜水。”古人深谙此道,故云“水患汹汹,以土为屏”,期冀铁牛镇守住汹涌的黄河。铁牛的铸造不只在于使用价值,更关乎一场与自然对话的盛大仪式——以凝固的土德之形,驯服无常的滔滔巨浪。更巧妙的是,铁牛旁的四尊铁人分别身着蒙古族、维吾尔族、藏族与汉族服饰,汉族服饰又融合西式燕尾服,象征着包容万象的盛唐气度。七根铁柱则代表北斗七星,囊括天寰,包罗宇宙。先民以最坚硬的金属铸造着最柔软的祈愿——愿天地永安,河清海晏。
铁牛投入使用后,八百里秦川的粟米、丝绸、戍卒皆从铁牛托举的浮桥上徙过,送来大唐的繁荣与安澜。看那牛目圆睁,似在诉说家国的乐与愁。它曾护送玄宗西巡的车马跃步浮桥,也曾阻隔安禄山的铁蹄踏碎关隘。黄河水在铁铸的筋骨间咆哮,而铁牛始终沉默,像咬紧牙关的戍卒,将盛唐的气脉牢牢拴在惊涛之上。直至元初战火侵袭,浮桥被毁,留下铁牛独守在荒滩,如同沉默的史官,铭记着两岸昔日的辉煌。又历经百年更迭,转至明朝鼎新,蒲津渡才重现生机。铁牛再次托起桥身,护送着夹岸人民的喜乐悲欢,直至清代黄河改道,铁牛完成了托举的使命,终于湮没于河沙之下。
如今的铁牛被钢架托举立于大地,成了供人瞻仰与想象的雕塑。旅人摩挲着冰凉的牛角,却不知这铁牛原是活过的:开元年间的炉火给它筋骨,宋元的洪水塑它沧桑,明清的香灰赐它慈悲。牛蹄深陷处,埋着半部浮沉的中国史——从《春秋》记载的“造舟为梁”,到如今飞架南北的钢筋大桥,牛始终以匍匐之姿,将整条黄河的重量扛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