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衢州日报

　　黄韬 文/摄

　　神农殿，又称药王庙，位于水亭门历史文化街区宁绍巷11号，建筑面积约500平方米，现存前后二进。1993年被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17年晋升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走进神农殿的前殿，抬头就能看到一对“刘海戏金蟾”木雕牛腿，雕刻栩栩如生，特别的是几枚刻有“太平天囯”“天囯通宝”的木刻钱币清晰可辨。但是，纵观历史，在太平天国时期，衢州城始终处于清廷的掌控之中，未曾失陷，并因此有了“铁衢州”的称号。那么，在清军长期重兵驻守的衢州城内，并非民间私宅的神农殿里，为什么会在如此显眼的部位出现敌对政权太平天国的钱币雕刻呢？是为第二谜。

　　一、神农殿给了一把密码锁

　　神农，就是炎帝，与黄帝一起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在中国古代传说中也是农业与医药的发明者，体现了传统文化中的医食同源理念，被医馆、药行尊奉为祖师和守护神，故神农在民间又被称为“药王”。

　　关于衢州城区内祭祀神农的祠堂庙宇，有据可考的最早记载见明嘉靖《衢州府志》第十六卷：“刘光大，字宏甫。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任衢州路医学提领，后升本学教授。创三王庙，绘塑圣像，置四斋，左曰调神、全生，右曰精微、处静。”

　　这里的“三王庙”，即三皇庙。“三皇”究竟是谁，仅《辞海》里就有7种解释，但上文中所指的三王，就是元朝明文规定的“伏羲、神农、黄帝”三人。因此，三王庙就是衢州城内最早的祭祀神农的场所，也是神农殿的前身。

　　对于三王庙的创建人，一直没有异议，就是刘光大。他的爷爷叫刘钟，因治河有功任都统制，随宋高宗南渡后定居衢州。刘光大出生于衢州，字宏甫，号适庵，元至元二十三年出任衢州路医学提领，不久升任衢州路医学教授。他的子孙多有从医者，其家族为医学世家。

　　对于三王庙的创建时间，却一直望文生义，认为是至元年间，并以讹传讹。查《元史·祭祀志》：“元贞初年，初命郡国通祀三皇……以医师主之。”也就是说，刘光大最早在元贞年间（1295—1296），最晚在大德年间（1297—1307）才创建了三王庙。

　　此后，三王庙便在衢州史籍中不见了踪影。直到清嘉庆《西安县志》卷四十三中才再现身影：“神农殿，在县治西柴家巷。国朝乾隆二十八年药业公建。”民国《衢县志》照抄了这段记载。此后，神农殿又在历史记载中销声匿迹了。

　　直到1984年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普查人员在神农殿天井中发现了清朝《重修神农殿碑志》，但仅存一小半，残文如下：

　　我业神农殿之经始也，自乾隆三十年购地，至嘉庆五年落成，已于……」六年所立碑记，内言之详矣，兹可无庸复赘。彼时庙宇新营祀产……」属公派。咸同间，粤匪扰衢，殿经难民居住，遭残实甚。同治初，粤……」我同业捐资修整，出纳之款已登匾额。十一年公议每……」在城县西街市廛两所计……」

　　这块碑的发现，本以为它可以成为解开神农殿历史的一把钥匙，但未曾想，它却将神农殿的历史带入了重重迷雾之中，就连嘉庆《西安县志》原本清晰的记载似乎也不可靠了。

　　迷雾之一：神农殿创建于何时？

　　第一说，创建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依据是嘉庆《西安县志》的明确记载。而且，对《重修神农殿碑志》中落成于嘉庆五年的记载，修纂于嘉庆十六年的《西安县志》却只字未提，似乎不合常理。此说最大问题，是只有这一孤证。

　　第二说，始于清乾隆三十年（1765），建成于嘉庆五年（1800）。依据是《重修神农殿碑志》，它的记载比县志更加详细，言之凿凿，令人不容怀疑。此说的疑问，首先是从购地到建成，跨度达35年之久，似乎超出了一般常规。但最大问题，同样是只有这一孤证。

　　第三说，清乾隆二十八年决议，三十年购地，嘉庆五年正式建成。此说纯属推测，但却也能自圆其说，故立为一说。

　　迷雾之二：神农殿重修于何时？

　　据《重修神农殿碑志》记载，太平天国时期，神农殿曾供难民居住，并因此遭受破坏，才有了重修之举。但由于碑文没有留下具体的重修时间，只能从残留的文字判断，应在同治或者光绪年间。

　　此后，神农殿一直由药业公会管理，因公会管理权基本上掌控在兰溪人手中，故兼有兰溪会馆性质。2000年文化部门接手管理神农殿，2001年维修后对外开放。

　　因此，“太平天囯”钱币木雕绝非刻于太平天国时期。至于为何在太平天国失败后，神农殿重修时还要雕刻“太平天囯”钱币木雕？则要从钱币本身来寻找答案。

　　二、钱币木雕透露的密码

　　神农殿“刘海戏金蟾”牛腿共一对，东、西两侧各一只，每只牛腿均刻有7枚钱币，共14枚钱币。刻有钱文的共10枚，其中西侧牛腿全部有钱文，而东侧牛腿只有3枚有钱文。

　　有钱文的钱币可分为6枚清朝钱币（东侧1枚、西侧5枚）、4枚太平天国钱币（东西侧各2枚）。

　　6枚清朝钱币，虽然钱文不完整，但经分析，均为正面汉字“道光通宝”、背面满文“宝泉”钱。

　　接着，重点分析一下4枚太平天国钱币。

　　一类是正面“天囯通宝”钱币，仅1枚。

　　太平天国信奉拜上帝教，在命名方面都要加上“圣”字作为冠称，比如士兵称“圣兵”、国库称“圣库”、粮食称“圣粮”。同理，太平天国也改变了中国历代钱币使用“通宝”“元宝”“重宝”等钱文的惯例，统一称为“圣宝”，这也是鉴定太平天国钱币的一个重要依据。

　　对太平天国是否铸造过“通宝”钱的问题，学界主要存在“伪造”和“过渡”两大派。

　　“伪造派”认为“通宝”不合太平天国“圣”字冠名制度，南京各太平天国王府与衙门遗址甚至是储存钱币的太平天国总圣库遗址考古发掘中都没有发现“通宝”钱，留存的太平天国官方文献中也没有记载，甚至流传下来的“通宝”钱铸造技艺比其后的“圣宝”钱还要精良，因此“通宝”钱为伪造。

　　“过渡派”则认为太平天国开始铸造钱币时，最初沿用了清朝“通宝”惯例，是试铸币，铸造期很短，具有过渡性质，在铸造“圣宝”钱后就停铸了，由于太平天国“通宝”钱存世稀少，被列为中国古钱五十名珍之一。

　　存世的太平天国“通宝”钱版式较多，真假难辨，但钱文只有一种，即正面“天囯”、背面“通宝”，并不存在正面同时刻有“天囯通宝”钱文的钱币，也就是说，神农殿牛腿雕刻的这枚“天囯通宝”钱币是臆造品。

　　一类是正面“太平天囯”钱币，共3枚，其中1枚可见完整的4个字，1枚可见“平天囯”3个字，1枚仅可见“平”字。

　　1855年左右，太平天国开始铸造正面“太平天囯”钱文钱币，直至太平天国失败。太平天国以宋体字为官方常用字体，故南京铸造的或者早期铸造的钱币，用字比较严格，多用宋体字。但在远离南京的浙江等地，使用的是历代钱币惯用的楷书。到了太平天国晚期，各地太平军将领据城称王，纷纷自行开炉铸钱，字体更是五花八门、随性而为。

　　这3枚“太平天囯”钱币，均为楷书，版式也相同。但与常见的“太平天囯”钱币相比，“天”字均为短划天（即上横比下横短），与常见的长划天（即上横比下横长）不同，这种版式一般是江苏苏州铸造的。总之，这3枚钱币都是比较常见的、发行量较大的太平天国钱币。

　　三、谜底三选一

　　1987年3月26日，衢州市博物馆工作人员在神农殿牛腿上发现了“太平天囯”钱币木雕。自那一天起，“太平天囯”钱币木雕的来历就成了一个至今没有定论的谜题。

　　谜底一：同治十一年原太平天国军人雕刻。

　　就在发现“太平天囯”钱币木雕后不久，即1987年5月29日，在当天发行的《文物报》第48期第二版上，刊登了时任衢州市博物馆馆长崔成实的报道——《衢州发现太平天国钱币木雕》。文中认为，“太平天国失败后，分散隐蔽下来的义军，为了生活又重操旧业，其中不乏泥木工人。他们对太平天国怀有深厚的感情，即使在起义失败七八年之后，依然深深地怀念太平天国，怀念太平军。于是，（同治十一年）他们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勇敢地在雕刻中留下这永久的纪念”。

　　这段文字，是对这一谜题的首次尝试性解读，探讨了雕刻的作者与动机。但是，除了神农殿重修时间并不能确定是同治十一年以外，还存在两个疑点。

　　一是原太平天国军人为何不雕刻版式众多的常用太平天国钱币，偏偏要去雕刻正面“天囯通宝”这种从来没有、也不符合太平天国币制的臆造钱币，而且由于正面“天囯”、背面“通宝”钱币铸期短、极少流通，至今学界还有许多人认为这类钱币全部是后世伪造的，从未存在过。一般的太平天国军人就更不知道太平天国曾经铸造过“通宝”类钱币，也不会雕刻臆造之物来怀念旧国。

　　二是为何药业公会敢把太平天国钱币木雕放置在公共建筑的显著位置？太平天国失败后，清朝曾大举销毁太平天国文献、钱币等器物，大量太平天国钱币被回炉销毁，以致民间不敢公然私藏太平天国钱币。晚清浙江嘉兴钱币收藏家高焕文在《癖泉臆说》中曾记载：时人“遇到太平圣宝钱，辄磨其字，碎其铜，使不得行用，而吾辈乃以重值购取母钱拓入谱录”。 可见，无论民间是否私藏、是否在清币中混杂使用太平天国钱币，但官方在明面上是禁止的。故此，原太平天国军人虽然敢私下冒死雕刻“太平天囯”钱币，但作为神农殿管理人的药业公会却为何敢在如此显眼的部位使用这种牛腿呢。

　　谜底二：同治或光绪年间重修时雕刻。

　　太平天国时期，无论是在清朝统治区，还是在太平天国统治区，都普遍存在清钱与太平天国钱混用的情况。李汝昭《镜山野史》记载：“我地贸易汉阳者归，归带太平天国钱号。想粤王坐江南，同治守幽燕，俨然一国两主，通宝交用，目见心惊。”

　　因此，在同治或光绪年间重修神农殿时，将太平天国钱与清钱混杂雕刻在一起，只是日常混杂使用情况的正常反映，并无太多的特殊之处。

　　但是，这种解释也存在两个疑点。第一，为何会出现正面“天囯通宝”臆造钱币。太平天国时期虽也有造假的太平天国钱币，但基本上是私铸常用钱币，以便混入市场谋取利益。太平天国失败，清朝大量禁毁太平天国钱币，因物以稀为贵，部分古董商人臆造了一些太平天国钱币流向收藏市场，但当时政府、民间对太平天国这段历史还是比较抵制的，故这类臆造规模十分有限，局限于少数藏家。同治或光绪年间，在重修神农殿时，雕刻工匠就见过这种臆造钱币并雕刻下来，似乎过于巧合了。第二，仍是前面提到的，为何药业公会敢把太平天国钱币木雕放置在公共建筑的显著位置？

　　谜底三：民国时期维修时雕刻。

　　自民国初期起，开始兴起太平天国研究。由于清朝对太平天国钱币的大量销毁，收藏界对太平天国钱币极为追崇与热爱，而且，由于太平天国钱币版式众多、又没有留存的官方制度典籍供考证，使得大批古董商投入到对太平天国钱币的造假之中，并自行设计出许许多多根本不存在的臆造钱币。因此，民国时期存在大量的、充斥市场与民间的太平天国假钱与臆造钱，一般人真假难辨。

　　同时，民国时期，在浙江、福建一带的民间，普遍喜欢在婚嫁礼俗等庆典中使用“太平”“太平天囯”字样的钱币，这里看中的只是“太平”两字的好彩头，与历史上的太平天国却没有丝毫关系。

　　因此，神农殿“太平天囯”钱币木雕是民国时期，药业公会为图吉利，在神农殿整体维修或者仅仅是维修牛腿时，雕刻安装的。当然，这一解释的最大问题，就是至今还没有发现民国时期神农殿有过维修的记载。

　　■ 后话：在探究本谜题的过程中，笔者所接触的国内太平天国钱币研究界专家学者，对古建筑木构件中存在“太平天囯”钱币雕刻之事，极感兴趣，认为稀见。笔者也仅见一件据称来自安徽、太平天国时期制作的“刘海戏金蟾”牛腿，其上也雕有“太平天囯”钱币，但其雕刻质量、数量实属粗陋。

　　衢州神农殿“太平天囯”钱币木雕之谜，不论谜底如何，其本身就具有极高的历史、艺术、人文价值，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