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邯郸晚报

□赵丽宁

清明又至，老家正屋门前的梨花依时怒放，一朵朵，一簇簇，一丛丛，如雪如云，随风轻舞，正如苏轼在《东栏梨花》所言：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每当看到这一树繁花，总会忆起我的父亲。

一、寒门学子

北龙堂村位于邯郸市曲周县东北部。洪武年间，我家祖先赵天泽带队从山西洪洞大槐树“凭照川资”迁徙而来，聚居于此。几百年间，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一个略有规模的小集市镇，被周边村庄称为“龙堂集上”，这称呼，是含了许多羡慕与向往的。北龙堂村街道布局为“十”字形，四方四正，分为南、北、东、西四条街，中心被称为“十字街”，曾是周边十里八乡集贸交易的中心。

1940年，我父亲赵廷贤在北街出生。家族中有几辈人做龙堂“集头”，这“集头”的产生，无关贫富、权贵，而是村民依朴素的道德标准推选出的德望高重，能在家庭琐事、邻里纠纷、市井交易中主持公平正义的人来担当，非常受人尊敬。我的祖父英年早逝，时年父亲七岁，叔叔尚未满月，祖母性情刚烈，誓不失志！从此，寡母携幼子，艰苦度日。幸得外祖家西流上寨的老舅倾心帮扶、付庄的老姨父关怀匡正，本家大爷爷又常悉心教导，父亲虽幼年失怙却早早成人，顶门立户。家族的人文积淀，个人的人生际遇造就了他一生都秉持忠厚耿直、质朴勤勉的人生信条。

家境贫寒，常常食不饱又穿不暖的小小少年，却有一颗热切的求学之心。又何其幸运，得遇良师，邻村付庄的付占显老师喜其聪颖不吝赐教，为我父亲启蒙授书。于是，一个瘦小的身影，做完白天的农活，迎着晚霞走几里路到付老师家学习。晚上，再独自乘着月光走回家，一弯明月，辉映了小小少年心中那旷远的梦！想来，那时父亲不过十岁，在如此艰难生活中，不知经过多少挫折、磨炼，时断时续，一路读到高中。

1960年9月至1963年7月，父亲在曲周中学读高中，最困难时期，一天只能吃到一块杂面窝头，常常饿得头晕眼花站不起身，下课只好躺在被窝里节省体力，却依旧手不释卷，坚持读书。家校之间三十里路，周末步行往返，他总是帮助弱小的同路同学背干粮扛行李，品行得到老师、乡邻们交口称赞。

在这样的坚持中，父亲的文字功底非常扎实，门门功课成绩优秀。

二、从戎报国

1963年8月，父亲高中毕业，因政治可靠、品学兼优、身体素质好被特招选拔参军入伍。那时他已然二十二岁，在家与国之间，他毅然选择辞别家乡亲人，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此后5年，无论家人如何的忧心、牵挂，他都杳无音讯……

1964年10月16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1967年6月17日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

1968年父亲转业回乡，从此，对部队往事讳莫如深，即使对祖母和母亲也只字不言。以至于祖母在世时常常忧心忡忡，她悄悄告诉年幼的我：“看看你爹，转业回来后老是流鼻血，不到四十岁满口牙齿全掉光了，头发也掉那么多，肝啊、肾啊啥的也落下恁多病，当兵走时爱说爱笑，回来像个闷葫芦，转了性子，变了脾气！唉！不知在部队时受过啥苦？也不知是不是犯过啥错儿，唉！不让提，不让问呐！”可父亲悄悄珍藏在柜子里的闪亮的军功章早就被我偷偷地抚摸过，犯了错误还能立功吗？那时的我，久思不得其解。

1999年9月18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之际，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隆重表彰为我国“两弹一星”事业作出突出贡献的科学家，为他们颁发“两弹一星功勋奖章”。当电视屏幕上出现钱学森、邓稼先、钱三强、于敏、王淦昌、周光召……这些科学家时，父亲忽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站起又坐下，手足无措，喃喃自语：“就是这些人呐，没想到啊……我今天还能再看到他们，这是多少年了呀？可以讲了吗？”“爹，您认识他们？”我和家人都万分惊诧。“哦，认识……以前接触过……那时他们都是隐姓埋名，工作几年，我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姓名……”对这样的灿若星辰、让人仰望的科学家，父亲身在乡野，缘何如此激动地说认识他们？还一起工作？他怎会和他们有交集呢？家人都十分诧异。许久之后，他勉强平静下来，断续告诉我们一些罗布泊困苦艰险的往事……

从此，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亲身经历、见证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历史进程。在当年的8319核试验部队中，父亲是一名班长、文书，属独立2小队，在最近爆破中心的工作圈，负责帮助科学家记录研究结果、保管研究档案。每天清晨，各科目科研人员从他手上把分门别类的研究资料领走，他也开始上岗记录，资料再被陆续送回时，由他登记、归类、入库、上锁，周而复始，毫无差错。因工作出色，父亲年年被评为“五好战士”，1965年7月5日，由娄南挺、郭尚科介绍，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实验研究工作结束时，他荣立三等功，被8319部队授予军功章。实验部队出发前，每个人都曾宣誓保守秘密，若不是看到这次国家授勋，这段经历，他会像沉淀那苦涩的孔雀河水一样，永远尘封心底。但也言尽于此，其他细节，父亲再也不多讲一句了。

这一刻，距父亲退伍转业三十二年。祖母已然去世，她，没有等到这答案。但我知道，许多年里，她从未释怀对儿子的种种担忧，任凭各种疑惑忧虑和无端猜测像荒草一样在心中疯长。

2002年，父亲的高中同学，核试验战友，前国家兵器工业总公司总经理徐忠叔叔到曲周看望父亲，说起往事，十分惋惜：“廷贤，以你的表现，部队回京时，领导是考虑留下你重用的，可你为啥自己非要申请转业呀？”父亲笑答：“任务结束，家有寡母幼弟，是该尽孝的时候了。”

思绪奔腾，不能自已，我抒写小句，向父亲以及和他一样为国防事业奉献青春热血，无欲无求、寂寂无名保守国家秘密几十载的战友们致敬！

从军行 幼泽

凡夫亦酬凌云志，位卑不辞身许国。

铸器图强奔瀚海，竭忠尽智蹈大漠。

金角铮鸣孔雀河，蘑菇云腾罗布泊。

拂衣事了不旋踵，卅载无声行一诺。

再后来，国家统计补助涉核老兵，有人劝父亲去给自己争取些福利，他回复：“我有退休金，比起其他人，不知好上多少倍，不能再领国家钱了。”

安然户牖，他已极为满足。

家国大义，在平凡的父亲身上、在我的心中已然具象！

三、归乡治碱

父亲转业派遣到邯郸市博物馆工作，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他还是觉得离家远不能尽孝，带出并安置叔叔到邯郸工作后，终于回到曲周，回到祖母身边。从此，又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先在曲周一中短暂停留，再到河西寨中学任教，后又被县里紧急选调参加改土治碱。

苏轼另一首诗《和代器之》，恰似父亲归乡心境：

雨过郊原一番新，寻芳车马踏无尘。

普天冷食闻前古，萧寺清游属两人。

不作佺期问新历，颇同之问感余春。

明年归藉梨花上，应会群贤及四邻。

历史上的曲周饱受旱、涝、碱、咸综合危害，粮棉产量低而不稳，农民生活困顿。“春天白茫茫，夏季水汪汪，只听耧声响，不见粮归仓”是当时的真实写照。许多农民靠熬卤水、淋小盐为生。早在明朝崇祯年间，曲周县志上就有“曲邑北乡一带，盐碱浮卤，几成废壤，民间赋税无处”的记载。曲邑北乡就是我的家乡北龙堂一带。

1973年，周恩来总理作出“北方干旱半干旱地区水利资源合理开发利用”的指示。北京农业大学（即后来的中国农业大学）石元春、辛德惠两位教授带领盐碱土改良研究组，应邯郸地委请求进驻曲周县，在北部盐碱地中心建立了“治碱实验站”，开始了“改土治碱，造福曲周”的伟大事业。此时，父亲就跟随两位教授的团队治理盐碱地，在田间地头划方筑埂、挖井浇田。在水里泥里，经过不分昼夜地苦战，张庄、焦庄、王庄、龙堂等地的农田不再冒碱，首战告捷。从此，“盐碱滩变吨良田”之路开启，梨树、苹果树这样的果树才得以在我的家乡茁壮成长。

四、桃李芬芳

父亲沉浸在治碱大会战的快乐中，一日，偶遇读完小时候的袁冠一老师，袁老师对他的才学极为赏识，觉得天天泡在盐碱地里，着实埋没，就强烈建议父亲继续投身教育战线，教书育人，培树种花。

父亲心动了，就留到第四疃中学一直任教到退休。他走过大半个中国，亲眼见识过各种环境地貌，地理课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全县联考，学生成绩年年名列前茅。

父亲做老师是以严厉著称的。无论严寒酷暑，他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到校，和学生一起上早操、上自习，没有哪个无故偷懒不爱学习的小孩能逃过他的眼睛。但在生活上，父亲又极其爱护他们。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寒冬里，常有学生在他宿办室的火炉子上用搪瓷茶缸煮玉米粥、挂面吃，一缸接着一缸……哪怕我的小手冻得通红，也要等学哥学姐煮完才能烤手取暖。

父亲一生勤勉节俭，可对家中晚辈、乡亲邻里中爱读书的孩子，总是支持又鼓励。每逢春节，常有工作学习在外的后辈、学生到家里来看望他，父亲平时虽沉默寡言时居多，但见到他们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总是开心地叮嘱他们一事又一事。

说到春节，还有个事是不得不提的。

五、试卷春联

父亲的软笔字、硬笔字都写得极好，字如其人，方正敦朴、端庄大气。那时，学校考试试卷需用铁笔刻蜡纸加油墨复印，因父亲字好，又能保密，这工作都是由他来做，无人撼动。另一件无法撼动的事是父亲写春联儿。

除夕前一天和当天都是父亲的毛笔书法专场。他将许多寓意吉祥的春联熟记于心，什么“国泰民安逢盛世、风调雨顺颂华年”“勤劳门第春光好、和睦人家幸福多”信手拈来，又能根据每家特点量身打造，还会可着他们带的红纸用度，设计出最好的组合，哪怕裁剩的小边角料，也要写一些“谷满囤、粮满仓、出入平安”之类的小帖子，为他们派上用场。偶有哪张纸写错或不小心滴上小墨点，父亲即刻就用自家备用纸换上。所以很受乡亲们欢迎，他们以得到我父亲手写的春联和福字为幸事。开始是北街乡亲，再后来，东街、西街、南街都有人拿上大红纸，请父亲写春联，一副接着一副，一张接着一张，一刻不停。父亲着墨厚重，字迹久久不干，于是，晾晒的大红春联和大小福字从我家的桌上、炕上、地砖上，一直到铺满院子，一派喜庆祥和。

写春联用的笔墨都是父亲自备，他对墨汁的浓淡要求极高，需要哥哥和我不停地在砚台上研磨墨条，磨呀磨，磨呀磨，我们的手磨出水泡还要磨……直到后来瓶装墨汁普及，才免了我俩的苦差事。而我还另有一个任务——拉纸，写长对联时，父亲站在桌前写完一个字，我站在对面拉一下，我拉纸节奏均匀，配合得当，常常被父亲夸奖。不过，再表扬也架不住从早到晚的劳苦，我常常溜号儿，又常常被叫回。

父亲呢，哪怕站着写到手脚肿痛，还是年年乐此不疲，有求必应，分文不收。在乡亲们质朴又满足的话语和神色里，他的幸福满溢而出。

家乡习俗，除夕中午必要吃饺子，我家只有母亲一个人是包饺子主力，帮忙的便是讨写春联的乡亲，于是，那饺子便形态各异，氤氲着腾腾蒸汽在锅中热情的翻滚，大家在忙忙碌碌、言笑晏晏中迎接新年！

春联一直写到2002年，父亲被脑梗击倒，不能自理。

六、人生谢幕

虽有母亲倾心照顾，但天不假年。2018年，饱受病痛折磨16年的父亲，呼吸渐微，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九岁，他这一世，谢幕！

未留一字叮嘱，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

国家奖励从教三十年乡村教师，证书送达的时间，恰逢亲友乡邻在他灵前祭拜永别，烛光中我仿佛又见那个独自求学的小小少年踟蹰独行，时光流转，他又托举了多少小小少年。

守灵那天晚上，我模糊中看到：父亲背对着大大的金色的太阳，全身沐浴金色光芒，面色红润，满眼慈爱，只是微笑地看着我，我置身于那光芒中，静静地等着父亲和我说些什么，可他一句话都不讲，我心下一急，恍然惊觉，或是一梦。

于此后的这些年里，我竟然常常下意识地模糊那个日子，不去想父亲的忌日是哪一天，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他留住。

父兮生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无论我有多么渴望，父亲却不再出现在我的梦里，只留我一个人的思念恣意漫延一如汪洋。

想必，于国于家于学生于亲友于后辈他此生无憾！

想必，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一定岁月静好和乐安泰！

……

一千多年前，岑参送武判官从大西北归京时道：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眼前，胜雪的梨花拂过鬓边，我倏然了悟：身心表里，清明澄澈！感获父亲用一生给予的这洁如万树梨花的财富，此幸何极？

思念殷殷，执笔难续！岁月悠悠，热泪长流！

写于2025年清明

由于年代久远，父亲又去世多年，我循忆成文，涉及的人、时间、事件或偶不确切，敬请指正，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