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财经》记者 邹碧颖 孙颖妮　编辑 | 王延春  

“全球化的车轮继续前行，我们自己绝不跳车。”中国通过制度型开放和国内改革相互促进，从而实现高水平开放。依托技术和供应链优势，外贸发展的可持续性更强

4月2日——这是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宣称即将加征新一波关税的关键时间点。3月中旬，特朗普表示，他将在4月2日征收广泛的对等关税，并针对特定行业征收额外关税。“在某些情况下”，进口到美国的外国商品这两种类型的关税都将征收。“他们向我们征税，我们也向他们征税；然后除了对汽车、钢材、铝外，我们还会对其他行业加征关税。”特朗普说。

2025年以来，美国已经对华加征累计20%的关税。而综合各种口径测算，上一轮中美贸易摩擦之后，美国对华平均关税税率已升至20%左右。此前，特朗普还宣布对所有进口至美国的钢铁、铝加征25%的关税，并将对汽车、半导体和药品、木材征收额外关税。中方则宣布了反制措施，包括对进口自美国的煤炭、原油、农业机械、大排量汽车等产品加征关税。

美国关税大棒对中国各行业的影响不尽相同。“2015年后美国一轮又一轮提高关税，做美国市场的家居企业大多都已经离开中国。”老牌家居企业联邦家私集团董事虹瑶告诉《财经》，她起先担心，特朗普再度上台后，欧洲主要国家可能跟随美国提高关税，但近期并未看到类似迹象。

2024年，中国出口同比增长7.1%。全球化动荡曲折，一些企业依然找到了新机遇。魏新民是宁夏兴耘田现代农业开发公司的老总，2024年，他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中东市场。去年5月起，银川贺兰县的冷凉蔬菜开始乘着货运飞机抵达迪拜的华人超市，一公斤黄瓜售价可到27元左右。

迪拜周边也种土豆、黄瓜，但品质不好，当地批发市场上蔬菜的品规色泽和中国的相差甚远。中国蔬菜到中东市场，上架一天就会被抢光。“我们准备一个礼拜慌慌张张地给运过去，人家两个小时就卖完了。”站在开阔的蔬菜冷库里，魏新民对《财经》说。

跨境电商适合售卖小商品，2024年，新的出口增长点亦显现在浙江义乌。“生意真的好，国际商贸城摊位费都涨了3倍。”一位当地人回顾去年景象说。2024年前11个月，义乌市劳密产品出口2274.4亿元，塑料制品、家具及其零件同比增长超过20%。

然而，贸易摩擦风险增大，隐忧未减。2024年7月，欧盟开始对中国进口的电动汽车征收临时反补贴税。当年，10月，加拿大宣布对从中国进口的电动汽车加征100%的关税，并对钢铁和铝产品加征25%的关税。欧盟还计划从2026年1月起对部分进口商品征收碳关税。而眼下，中国不少行业供过于求，出口以价换量，价格战惨烈，关税或进一步压缩中企的生存空间。

LS Eco-Packaging是深圳一家销售环保餐具的公司，产品主要出口欧洲、澳大利亚。外贸总监唐游告诉《财经》，国内外一次性餐具行业入局企业增多，相关产品2022年的出厂价格为1.6万元/吨，2024年降至1.4万元/吨。“中小民营企业，内卷空间越来越小”——可以预见，新一轮中美贸易战将加速制造业出海、分流转型与全球产业链重构。

2025年1-2月，我国货物贸易进出口总值6.54万亿元人民币，同比下降1.2%。其中，出口3.88万亿元，增长3.4%；进口2.66万亿元，下降7.3%。

中国价低质优的商品受欢迎

外部世界的经济环境变动，经由一条条轮船、铁路、飞机编织起来的贸易细流，传导到中国经济。张超在南美洲做外贸咨询服务的生意。他的公司在智利、阿根廷、秘鲁构建起商业版图，服务双向贸易，一方面将中国的机械设备出口到拉美，同时对接资源，帮助拉美的有色金属、铁矿石、巴西白糖、鸡爪等大宗贸易商品进入中国。

2024年11月的进博会上，秘鲁国家馆展列着几只羊驼玩偶。张超告诉《财经》，这个商品，疫情前几年卖得很好，很多女孩子觉得毛茸茸的。五年前的海南消博会，最小的羊驼玩偶也卖三四百元。那时大家觉得新鲜，消费能力也强。而今，“这个东西已经遍地都是”。

张超告诉《财经》，这几年，全球消费意愿下降。比如，阿根廷经济形势不太好，货币比索一直在贬值，人们赚了钱不敢放在家里，担心第二天就会贬值得很厉害。当地50%以上的人口已经陷入贫困。“疫情后，全球经济都在下行。我们深刻地感受到，进口产品时很多经销商的销售额只是疫情前的三分之一。中国一些工厂的出口也在锐减。全球经济不好，大家的消费能力减弱，导致生产端也不旺盛。”

纺织行业可以略见一斑。福琪纺织位于苏州，主要出口桃皮绒。外贸负责人林潇告诉《财经》，2024年价格被客商压得很低。合作十年以上的老客户，一直在中国寻找价格更低的供应商，行业内也有个别产品企业偷工减料、质量越来越差。外国客户来自巴西、阿根廷、墨西哥、智利、哥伦比亚，他们也接受。林潇分析，这与拉美地区经济下行有关。

全球消费力下滑，表现之一是出口价格的疲弱。2024年，中国纺织行业的原料成本并没有大幅变化，但出口成品的售价始终涨不上去，外国客户总拿汇率或者竞争关系做说辞，向林潇压价格。“他们的心理预期和目标价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成本，很多订单我都无法接了。巴西客户2024年有好多订单，就是因为价格，我都拒绝掉了。”

过去几年，林潇跟拉美客户谈订单，基本一封邮件或者一次电话会议就能敲定。现如今，外国客户坚持要低价，态度更加谨慎，出手更慢，还得经过多轮竞价。“国内同行内卷的竞争，对他们也是一种诱惑。加之他们的经济环境确实不太好。”林潇说。

发达国家消费者也明显开始欢迎中国价低质优的商品。海关初步统计，2024年中国跨境电商进出增长10.8%。这背后，Temu、SHEIN及AliExpress，为欧美市场提供了大量的价廉物美的服装、家居用品以及电子产品，例如15美元的智能手表以及3美元的运动鞋。Temu进入北美市场的2022年，恰逢美国通胀走高、物价上涨，实惠的小商品前所未有地席卷了零售市场。

汽车行业，年初国内的价格战亦燃至国外。2024年5月，比亚迪在泰国推出了2024款ATTO 3（比亚迪元PLUS），价格降至约18万元人民币。随后，长安、哪吒和五菱也开始推出价格低于比亚迪海豚的小车型，意在以低价争夺泰国市场。据海关总署，2024年汽车出口641万辆，同比增长23%；由于去年四季度出口单价下降，汽车出口均价较2023年下滑了1100美元。

广发证券的一份研报指出，2024年，中国出口呈现价格收缩、数量扩张的特征。钢材、煤炭等上游产品和太阳能电池等新产品出口金额和出口数量之间的增速缺口较大。钢材2024年出口数量同比22.7%，出口金额同比下降1.1%；太阳能电池去年前11个月出口数量同比增长34.3%，出口金额同比下降30.7%。2024年1月-11月，出口价格总指数同比均值为-5.5%。

陈翔是江苏无锡一家光伏上市企业的工作人员，这家公司主要做光伏线缆、新能源汽车线缆和工业线缆的产销，产品出口欧洲、中东及日本等地。“国内项目越来越难做，投标竞争非常惨烈，感觉永远都是最低价。国内技术相差无几，最后就是拼价格。”陈翔告诉《财经》，近几年，公司的出口有所萎缩，一是贸易保护主义抬头。二是中国企业间的价格战和恶性竞争严重。

江苏长城智能装备公司为东南亚国家建设新能源汽车自动化生产线、喷漆线、总装线、焊装线等，出口收入占全年总营收的六七成。外贸经理李划洋告诉《财经》，“项目投标，同行对手了解我们的价格之后，他会调整。我们为了获得这个项目，继续降价，陷入无休止的比价环节。”

关税来袭，跨越水平分工的阵痛

关税壁垒高企之后，中国外贸企业如何确保竞争力？

1月20日，特朗普宣布将成立对外税务局。2月3日，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CBP）发布了关于对中国进口商品征收额外关税和对“最低限度”（De Minimis）货物处理的指导公告，来自中国（包括香港）的进口商品将不再适用“最低限度”免税政策，并需缴纳10%的额外关税。

这意味着，中国跨境电商的小包裹也将面临美国政策围堵。野村中国首席经济学家陆挺介绍，根据2024年8月左右的估算，跨境电商占中国对美出口大约11%的比重。而对美贸易贡献了中国GDP的3%左右。此前，中国跨境电商B2C的出口，利用了美国关税政策的缺口，即进入美国的价值低于800美元的包裹可以免关税，且过关非常便捷。

2月7日，细则暂停——短短几天已有超百万件小包裹积压在美国海关。然而风险并未彻底消失。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研究员张建平、研究助理董建业分析，如果特朗普政府如约对华加征60%及以上关税，并对其他贸易伙伴普遍加征10%以上关税，取消中国的最惠国待遇，无疑将在短期内对中国出口带来巨大冲击。此外，相当一部分中美贸易额被转口贸易掩盖，国内相关从业者无疑将面临较大压力。当然，物价上涨的结局最终仍将由美国消费者买单。

此种状况下，中国必须重新锚定自身在国际贸易链条中的位置。国务院原副秘书长江小涓在《财经》年会上指出，过去多年，中国和发达国家是互补合作关系，中国占据产业链中低端，发达国家在高端。中国出口纺织、服装、鞋帽、箱包，从国外进口高端的设备与高端消费品，属于垂直分工体系。但2012年后，水平分工变成以竞争合作为主。中国与美国等发达国家根本回不到由互补贸易奠定的关系舒适区，但这不等同对抗。

传统型出口企业的阵痛调整还在继续。“大部分中国制造型企业，就是通过管理、原材料采购的时间点、财务成本、用工的情况来（降低成本），属于比较低附加值的状态，一旦供大于求，就是淘汰赛。”林潇计划，2025年不再扩张投资，更重要的是保存现金流。新冠疫情前，福琪纺织已经慢慢往国内市场寻出路，现在出口大概占65%，国内占35%。2025年，林潇计划再到日本开一家分公司，试水纺织下游市场——服装行业。

纵向往上游升级，则是投资额度几十亿元的炼化项目，中小企业难以涉足，而且这一赛道也已经非常内卷。倘若横向延伸，增加设备数量，通过规模经济降低成本等，在当下只会加剧内卷，福琪纺织的困境正是许多中小企业的缩影。“把半成品面料变成服装，跨行业去尝试，从一家制造型企业变成一家服务型企业，这条路是很难的。”林潇清楚，去尝试，至少还是一个希望。

中国的“中间化”角色

残酷的市场洗牌与迭代，推动出口产品的结构转型。一些传统优势商品增长乏力。2024年1月-12月，以美元计，全国箱包及类似容器出口额同比下降3.2%，鞋靴出口额下降4.9%，陶瓷产品出口额下降15.6%，玩具出口额下降1.7%，手机出口额下降3.1%，灯具照明装置出口下降0.1%——而东南亚、印度、墨西哥、北非等地的相关产业正在兴起。

同时，中国“新三样”、机电产品、船舶的出口数据表现抢眼。据海关总署数据，2024年，机电产品出口增长8.7%，占出口总额的比重为59.4%；出口集成电路增长18.7%，平板显示模组增长18.1%，船舶和海洋工程装备增长60.1%；更多高科技属性的新产品加速出海，电动汽车、3D打印机、工业机器人出口分别实现了13.1%、32.8%、45.2%的增长——然而，这部分产业与发达国家开始显露龃龉，亦是一些发展中国家觊觎的领域。

国际地缘政治与利益博弈变幻莫测，友岸/近岸外包正将世界割裂成一片片非此即彼的区域。分歧之下，中国显现出“中转站”的角色特质。中金证券的一份研报指出，2020年后，全球产成品贸易出现去中心化苗头，中国作为全球产成品中心的地位开始出现下降。2017年到2023年，中国出口的中间品份额增长，而消费品、资本品份额下降。

中间品包括原材料、零部件、半成品等等。海关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出口中间品11.24万亿元，占总出口47.3%。对日本、墨西哥出口汽车零配件类，对美国、德国出口锂电池类，对越南、印度尼西亚出口平板显示模组类中间品，均实现了两位数增长。同期，中国出口了超万亿元的纺织类和塑料类中间品，主要输出到东盟、非洲等地区。

据国际清算银行（BIS）测算，2021年-2023年，中国企业的直接美国客户占比下降了约10%，但中国依然保持稳定的全球贸易份额，原因在于大量中国的中间品经越南、印度、墨西哥等“中间商”国家组装后，出口到了美欧等国。一些观点认为，中间品可以影响乃至决定整个产业链的竞争力和最终产品档次，并且具有更强的价值链掌控能力。

然而，“中间化”能否彻底规避关税风险？特朗普政府宣布，2月4日起对来自加拿大和墨西哥的进口商品征收25%的关税，后推迟实施。北京科技大学教授曾欣分析，如果美国对墨西哥加征的25%关税生效，显然将降低中国汽车及零部件产品的市场竞争力，并将动摇已经在墨西哥投资建厂的中国汽车零部件企业的市场和信心。

去与留，制造业分流再抉择

留下抑或出海成为更加紧迫的问题。如果留下，企业寻找新的市场显然必要。

泰金种业是宁夏中卫市一家蔬菜育种企业，主要出口番茄、辣椒、茄子、西葫芦、黄瓜、西瓜、甜瓜、南瓜的种子。董事长裴卓强向《财经》介绍，出口一度占该公司一半业务量。墨西哥遍地种辣椒，泰金种业在墨西哥沿海区域占据了20%的市场。然而，2015年中美贸易战后，泰金种业基本退出美国市场，并于2018年转战中东、中亚市场。

“特朗普第一次上台后，我们的业务量直线下降。”裴卓强说，高峰时期，公司出口可达1400万美元，后来维持在800万美元左右。泰金种业对标宁夏气候，在北纬32度到40度的区域找寻新市场。一款西葫芦种子，在埃及已经占据60%的份额。“那边沙漠地区高温干燥，宁夏也干燥，我们育的品种在埃及耐热，温度高的时候也能长成。”

中东、俄罗斯、非洲、东南亚、“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新兴市场愈发受到关注。海关总署数据显示，2024年，共建“一带一路”国家占中国进出口的比重首次超过50%，其中，对外出口增长9.6%。2024年，中国与东盟连续五年互为第一大贸易伙伴。中国对越南、马来西亚、泰国、印度尼西亚、巴西出口分别增长19%、17.6%、15%、19%、23.3%。

“欧美对俄罗斯实施制裁，俄罗斯只能从中国购买部分物品，这是一个机遇。”李划洋说，一些车企为了辐射中亚和中东市场，也在考虑到中亚五国投资建厂。沙特和阿联酋等国家的财富实力强大，客户质量较高，也是车企非常喜欢的市场。

不过，张建平、董建业提醒，考虑到美国、欧盟在中国出口份额中占比约三成，是东盟的2倍；加之对发达经济体的出口利润更高，其最终需求才是拉动全球贸易的主要力量，发展中经济体能否持续消化中国对发达经济体出口份额的转移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对于很多企业而言，欧美市场仍然无法放弃。2月初，知名板卡制造商华擎（ASRock）传出消息，因不堪特朗普政府加征的关税压力，计划将部分显卡及电源生产线从中国深圳迁至其他国家。出海还在继续。唐游告诉《财经》，一位福建老板计划在多米尼加建工厂，生产一次性餐具，专门针对美国市场。这个国家位于加勒比海之上，临近墨西哥。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央财经大学贸易经济系主任纪珽分析，特朗普加征关税将分阶段展开，预计2025年加征20%关税至40%左右。美国对华加征关税的上、中、下三种情形，将分别拖累中国出口总额-0.8%、-1.6%、-3%。为躲避关税冲击，长城智能装备公司眼下也在考虑，到中国香港、新加坡或者澳大利亚注册新公司，与国外客户签订单。

然而，贸易战仅是企业分流与制造业重构的引火索。中国人工、土地、税收等生产要素成本上涨，而其他发展中国家在劳动力成本、物流及原材料成本等多方面都有成本优势。根据CEIC测算，2023年中国的人均月收入（1336美元）远高于墨西哥（893美元）、马来西亚（763美元）、泰国（445美元）、越南（332美元）、印尼（192美元）。

当下，一些人士更为担心的是，发达国家的关税壁垒高企，会迫使更多制造企业迁移海外。

关税谈判，全球化绝不跳车

接受《财经》采访的一些专家呼吁，未来可能需要关注制造业比重下滑过快等带来的影响。

粤开证券一份研报的数据显示，中国制造业占GDP比重17年（2007年-2023年）下滑5.9个百分点，日本30年（1994年-2023年）下降3.1个百分点，德国17年（2007年-2023年）下降2.8个百分点。日本和德国制造业占比从高点快速回落时，其人均GDP均已超过2万美元，而中国在人均GDP不足3000美元时，就提早进入制造业占比快速下滑阶段。

另一面，京东集团首席经济学家沈建光根据上市公司公告统计，截至2023年11月，A股企业中进行海外建厂的企业数量达到399家，较2018年末翻倍。海外建厂以电子、机械和汽车为主，化工、医药和轻工制造次之。东南亚、墨西哥等区域成为主要目的地。

从国际经验看，随着一国人均GDP增长，对外直接投资流量（OFDI）占GDP比重将随之增长。然而，学术研究对于OFDI对投资国产业结构的影响有争议。沈建光提醒，企业外迁可能增加国内就业压力和地方财政压力，引发产业“空心化”风险。制造业龙头企业的转移，会带动上下游的资金、技术、设备、产能、配套、人力资源等一并外移。

“我们目前还能跟越南比拼，是因为人家的供应链还没中国健全。老说印度怎么差，但印度始终在发展当中，人口素质也在提高，假以时日也有健全的一天。”唐游说。

不出海，企业在国内“内卷”竞争；出海，制造业恐有中空之虞。借鉴历史经验，粤开证券首席经济学家罗志恒分析，产业转出国最终发展为两种形态：消费国或中高端制造业强国。美国和英国是典型的消费国，中低端制造业大量被转移至海外，造成严重的产业“空心化”。日本、韩国和德国则通过转出低端产业，实现了向中高价值链的攀升。

外政问题实为内政问题。一位采访对象向《财经》举例，沿海发达省份强制清退了500台织机，但内陆省份反而增加了1000台织机，这是地方政策不协调导致的产能扩张。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张文魁表示，一些地方政府招商引资优惠政策可能存在隐性补贴，并不违反WTO有关规定，但有必要进行审视和清理。但同时，美国实施了《芯片与科学方案》和《通胀削减法案》，对一些特定产业也有补贴。

张文魁表示，美国拿中国的光伏、电动汽车等行业作靶子，未来的商务谈判可以认真分析下，美欧这些行业是否存在补贴？哪些补贴可以共同接受？哪些补贴应该共同禁止？此外，中国还可能面临其他严峻的贸易谈判议题，譬如劳动规则。中国企业的工程师和工人，工作时间普遍长于美国同类人员，美国企业的生产工期、处理故障的速度无法与中国企业相比。如果不想陷入贸易战，争端和谈判将是未来的常态。

《财经》综合各界人士的建议，通过顶层谈判缓和中国与主要贸易国家的关系。加强与欧盟经贸合作，推动重启被冻结的《中欧全面投资协定》（CAI）谈判，可先就部分内容达成共识，鼓励国内自由贸易区在部分领域先行先试。加强与新兴市场国家的经贸合作，通过多边或双边贸易协定，对标东盟自由贸易区等区域性贸易协定设定的内部关税水平，推动降低中国商品进入新兴市场国家的关税壁垒。

受访者建议，财政与税务部门针对高科技、绿色环保等产业提供更多税收优惠。中国进出口银行加强出口领域信贷投放。鼓励开发专门针对出口企业的金融产品，如出口信用保险、汇率风险对冲等，降低企业的资金成本和风险。邮件沟通效率较低，大部分外国客户没有微信，建议工信部门向出口企业开放国外社交软件使用权限，支持企业及时从国际市场获客。

与此同时，地方政府将大量产业扶持用于招商引资，加剧内卷式竞争，挤占了用于社会发展和民生改善的资金。中小企业获得产业扶持难度往往更大，市场寻租行为滋生，其他国家亦以此质疑中国出口产品价格竞争力。建议考虑立法明确地方政府产业扶持的规模、申请程序、补贴方式等具体细则，以普遍性减税取代选择性扶持。同时，将更多财政补贴向消费者端倾斜。

“全球政治博弈中，有很多企图把中国排除在全球化进程之外的挑战。全球化的车继续快速前进，我们自己绝不跳车。”江小涓说，高水平开放要求制度型开放，要求和国内改革一定要相互促进。中国要对标CPTPP、RECP、DEPA等高标准经贸规则，在产权保护、产业补贴、环境标准、劳动保护、政府采购、电子商务、金融领域等方面改革提升——倘若应对得当，关税战未必不能成为中国高水平市场经济体制建设的一个过程。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张超、林潇、陈翔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