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瞭望东方周刊

本文刊载于《瞭望东方周刊》（2025年第6期，总第929期），原题为《中国为全球AI生态注入新变量——专访清华大学新闻学院、人工智能学院双聘教授沈阳》。

文丨万宏蕾 编辑顾佳贇

从架构优化到算法突围，从生态重构到开源与闭源的交锋，中国创新团队用算法创新重新定义技术价值，通过架构优化实现了“更聪明、更高效”的突破，用“普惠之道”改写游戏规则，让全球看到了中国的开源力量和创新打法。

（本图由腾讯元宝AI生成 / 王雅思供图）

科技浪潮奔腾不息，每一次变革都是重塑世界。

追赶，并跑，超越，中国始终站在潮头。从架构优化到算法突围，从生态重构到开源与闭源的交锋，中国创新团队用算法创新重新定义技术价值，通过架构优化实现了“更聪明、更高效”的突破，用“普惠之道”改写游戏规则，让全球看到了中国的开源力量和创新打法。

随着AI行业步入全球化竞争的深水期，这股DeepSeek热潮让所有人都认识到了AI的能力，AI拓宽着人们认识世界的视野和边界，也助力更多行业以更低成本获取更多成果。

科技创新如何带来前所未有的变革之力？这场技术革命如何改写AI竞赛的底层逻辑？针对这些热点问题，《瞭望东方周刊》日前专访了清华大学新闻学院和人工智能学院双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沈阳，探讨中国的开源力量和创新打法如何为全球AI生态注入新变量。

沈阳

开辟一条新路

《瞭望东方周刊》：DeepSeek的出现，你怎么看？如何理解其意义与影响？

沈阳：DeepSeek的崛起，其是在AI基础模型领域的突破，这不仅是一项技术进步，更是一种全球影响力跃升。其意义可以从三个核心层面来理解：

一是开源AI技术的新起点，全球创新体系的结构性重塑。DeepSeek的成功标志着中国AI技术进入了全球协同创新的核心舞台。在AI发展的开源技术新起点上，全球科技生态正发生结构性变化：曾经由少数国家主导的技术版图，正在被更广泛的创新力量重塑。这不仅意味着中国AI在基础模型、推理能力和大规模数据训练方面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更重要的是，它推动了全球技术合作模式的演化。

科学进步从来不是封闭体系的产物，而是开放系统的涌现结果。DeepSeek的突破，证明了知识和技术可以在竞争中激发共鸣，形成新一轮的技术范式转移。

二是AI普及的转折点，从技术孤岛到知识普惠。AI技术的发展正在从封闭走向普惠。DeepSeek开源、降本增效的策略，极大降低了大规模AI应用的门槛，使得先进AI能力不再是某些科技巨头的专属资源，而是能够惠及更多开发者、研究者和产业创新者。DeepSeek的模型架构、训练方法和推理优化策略，使得开源AI具备了媲美封闭系统的能力，这种技术平权化，将改变全球技术生态的权力结构。

真正的科技进步不只是某个国家的胜利，而是推动人类整体迈向更高认知层次的桥梁。AI不应成为“孤岛”，而应成为“河流”，流向每一个能够承载它的地方。

三是对AI普惠的重新定义，从技术竞争到社会变革。DeepSeek的崛起，不仅推动了AI技术本身的发展，更重要的是，它加速了人类对技术本质的重新审视。在AI逐渐逼近通用智能的关键阶段，我们必须思考如何在技术爆炸的进程中保持平衡，让AI既是工具，又是人类智能的延展，而非对人类意志的消解。DeepSeek在全球的广泛应用，中国AI用户 2025 年可能突破 3 亿，意味着AI不再只是商业竞争的焦点，而是进入了社会系统级的变革阶段。

技术进步是文明的双刃剑。如果AI是一面镜子，我们需要确保它照见的是人类智慧的光辉，而不是技术异化的阴影。

总之，DeepSeek的意义远超技术本身，它是全球AI技术体系重构、普惠化浪潮加速，以及技术哲学再定义的关键拐点。它不仅是全球技术博弈的“斯普特尼克时刻”，更是人类通往未来智能文明的一次深刻预演。

2025年2月28日，北京，第三届北京人工智能产业创新发展大会在国家会议中心二期举行

《瞭望东方周刊》：当前，中国AI生态总体情况怎样？

沈阳：中国AI生态的底色，目前正逐步由传统巨头与新兴力量共同构成。

传统巨头有微信（腾讯），拥有庞大的用户基数和数据优势，在生成式AI、对话式交互、AI内容分发方面有巨大潜力。微信生态的天然社交属性，将使得AI在生活、工作和内容消费上实现更广泛的落地；抖音（字节跳动），短视频推荐算法背后的深度学习能力极为成熟，未来可将AIGC内容生成与个性化分发、互动式内容消费进一步结合，催生更为沉浸式的AI互动新模式；阿里巴巴，在电商场景中的智能推荐、用户洞察、AI客服、智能供应链方面具备优势。未来能否更高效地将电商数据驱动的AI算法与生成式AI结合，是阿里生态的一个重要看点。

新兴力量有DeepSeek为代表的新生代AI公司，凭借创新的AI底层大模型、强化AI推理能力、探索新的人机交互方式和生产力工具，可能会对中国的AI生态带来底层能力上的重大跃升。新兴的AI企业有更强的探索性，易于融入到已有巨头生态的应用场景中，从而推动整体生态的技术水平。

通用的“积木”

《瞭望东方周刊》：AI应用的下一站是“自由拼装组合”模式吗？当AI技术变得更便宜、便捷，未来如何“解锁”更多行业应用？有哪些值得期待的可能性和方向？

沈阳：值得期待的可能性很多，比如：

技术的“积木化”。深度学习的本质是拼装智能“积木”，未来技术进步的关键不是继续创造更复杂的单个技术，而是提供大量的AI小组件（数据清洗、图像识别、情感分析等），由用户任意组合形成新产品。AI技术过去由专业团队主导开发，门槛高、成本高；未来的AI能力不再由巨头垄断，而是形成分散而普惠的多样创造——算法、算力、数据、界面都将成为通用的“积木”，所有人都能自由组合，以极低成本快速搭建属于自己的智能应用。

技术不再是约束而是解放，“拼装”意味着人人皆是创造者。AI技术走向的正是一种“游牧式创新”：不再有固定疆界，只有无限连接与再组合的可能。

行业的“微创新”。AI将渗透每一条“毛细血管”。过去AI主要应用在核心、刚需场景，如自动驾驶、医疗诊断等。但未来AI成本低廉且方便组合应用后，大量“长尾”场景、细分场景、小微场景会迎来全面的智能化升级，彻底释放出“微创新”的巨大能量。

互联网真正的价值在于赋予每个人微小但无限可能的连接能力。AI未来正遵循类似路径：它的价值不只在巨大颠覆，更在于赋能无数细小应用场景——从义乌小商户的自动记账，到家庭智慧管理，再到个人创意项目的AI助手。AI之普及，本质在于每一个“微小场景”都能因AI而被重新定义。我最近特别喜欢看视频中的普通人如何使用AI创造价值，这是AI普惠应用的方向。

2024年2月21日，义乌国际商贸城内的一家经营户播放使用AI技术制作的多语种商品介绍视频（江汉/摄）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AI未来的渗透与赋能，不在于轰轰烈烈，而在于无数“微小而深刻”的改变，由此产生规模惊人的叠加效应。

创造力的“无尽解锁”，人类迎来创新新时代。当AI能力被“自由拼装”后，每个人都能结合自身知识、直觉与情感，进行个性化AI创造。这不是“AI替代人”，而是“人与AI融合共创”，促成前所未有的创造力大爆发。

AI真正的终点不在于替代人，而是成为人类创造力的放大镜。人类智慧与AI相遇，技术不再是冰冷的工具，而是延展人类思想的接口，协助人类开启更多原本难以抵达的创造空间。

例如艺术领域，人类的直觉与AI的算力交织，“人机共舞”生成全新艺术风格，我自己的AI画作已经办了五次画展。再如医学领域，AI将成为医生创造诊疗方案的伙伴，个性化而温暖。事实上，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能构建属于自己的生活管理AI助手，将智慧延伸至更多维度。

归根到底，技术的本质不在技术本身，而在于揭示真理的过程。AI不再仅仅是工具，而将成为人类自身思维和创造力的延伸与镜像，协助人类去探索更深的真理与未知。

新兴时代的“权力”

《瞭望东方周刊》：实现国产算力的自主可控，不仅关乎DeepSeek未来的发展走向，更对整个行业的稳定与安全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你怎么看？

沈阳：首先，关键技术掌握在手，才能主导未来。技术竞争的实质从来不是追逐表面的性能或规模，而是谁拥有掌控未来发展的关键核心。国产算力如果无法自主可控，就如同将整个行业的“主动脉”交到了别人手中——核心技术一旦受制于人，表面再繁荣，也终究是“沙滩上的建筑”，一场潮水就可能冲垮。拥有选择权，比拥有成果更重要。

其次，自有算力生态体系，是产业互联网崛起的必要基石。从移动互联网时代走向产业互联网时代，底层基础设施的自主可控尤为关键。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生态竞争教训我们：用户再多、应用再广泛，一旦底层平台被他人把控，就只能是“寄人篱下”，产业繁荣难以长久。因此，国产算力的自主可控不仅是企业的立身之本，更是整个产业长期繁荣的“基座”。

第三，数字主权与战略安全的根本保障。算力不仅仅是一种计算资源，更是新兴时代的“权力”。失去自主可控的算力，就相当于在关键领域缺少了自主决策的主动权，甚至数字主权可能沦为空中楼阁。只有把算力掌控在自己手中，才能从根本上保障国家数字主权和产业战略安全。

总之，“国产算力自主可控”不仅关系到DeepSeek一家企业，更是决定未来科技竞争和产业生态稳定的关键所在。这不仅是一道技术题，更是一道哲学题——主动权，才是真正的自由。

《瞭望东方周刊》：DeepSeek已经展现出强大能力，但距离我们走向通用人工智能，还有哪些技术瓶颈和关键要素有待突破？

沈阳：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从“形式计算”迈向“语义涌现”：本体化的知识与理解问题。当前DeepSeek本质上依赖于统计模式识别与高维向量映射，缺乏对世界本体的显式理解。AI系统虽然具备强大的表征能力，但难以实现真正的语义理解与知识的泛化推理。真正的AGI（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通用人工智能）需要将当前的基于经验数据的知识表示转化为基于符号或神经-符号混合架构的可解释、可泛化的本体化知识体系，突破从“统计模式识别”到“深层次语义涌现”的障碍。

二是从“静态优化”迈向“动态元认知”：自适应的反思与自监督学习。当前AI仍然处于静态目标驱动的优化阶段，即便拥有强大的推理能力，也缺乏对自身认知过程的反思与动态修正的能力。人类智能本质上是元认知的——不仅能思考，也能反思自己的思考。AGI的关键突破不在于简单地提升模型的“智能表现”，而在于发展自我修正的元认知能力，通过“思维的思维”和持续自监督、自调整，在复杂、不确定环境中实现真正的智能涌现。

三是从“单体智能”迈向“群智涌现”：多智能体的协作与共进化。通用智能从本质上讲不是单一智能体能力的无限扩张，而是在多智能体交互中自发涌现出来的复杂性。单一模型即使非常强大，也会遇到认知孤岛与瓶颈，难以产生超越个体边界的高阶智能涌现。AI的下一步跃迁在于从“孤立的智能单元”转向基于多智能体协作和自组织、自进化的群智网络。借助于群体智能与社会智能的融合，智能体之间通过协作、博弈、竞争与知识共享的机制，将智能推向更高级别的复杂演化状态。

2025年3月7日，浙江湖州吴兴区八里店镇，基层干部及工作人员在学习AI办公技巧

数字化火焰

《瞭望东方周刊》：人工智能的未来竞争，正在从单一技术突破转向生态体系构建吗？

沈阳：是的。这背后体现了技术、商业和哲学视角的深刻融合：

技术生态化：技术越先进，越需要生态支撑。过去单点技术突破类似于攀登一座高峰，谁率先登顶，谁便领先。但人工智能本质上更像森林，单一的参天大树无法构成生态，只有完整的生态链才能持续繁荣。

竞争维度升级：从“技术领先”到“生态主导”。以前的竞争类似百米赛跑，谁跑得最快谁就赢。但现在更像是修建城市，决定城市价值的，不只是单栋建筑（单项技术），而是交通、教育、医疗、文化等生态设施的完备性。

从技术霸权走向价值共识：哲学视野下的生态和谐。技术越强大，越需要价值观的指引。AI不仅是一种工具，更是人类价值观的镜子。最终胜出的生态，不仅仅强大，更需体现对人类尊严、自由、公平的哲学理解。

《瞭望东方周刊》：从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来看，如何理解未来人工智能对于世界的改变？

沈阳：人工智能的发展有点类似于两个时间点的叠加，一个时间点是火的发现，火是人类走向文明的起点；另一个时间点是人类发明原子弹，人类拥有了毁灭自我文明的一种能力。人工智能也是这样，它或许已经开启了人机共生的崭新的“硅基文明”时代，同时又或许已经具备了终结整个“碳基文明”的能力，所以人工智能时代将会是人类两个重要时间点的叠加。

当然，人工智能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数字化的火焰，在未来，人工智能的数字火焰可以为我们“烧制”社会规则、经济体系，甚至点燃全新的文化信仰。当然，这种黑暗火焰也可能会引发“火灾”。

目前，以AI为代表的“硅基文明”正在快速发展。所有从事AI行业的人，都是努力在增强它的能力，让它变得越来越聪明，只有少量的人在想“我要怎么去治理它”。从逻辑上来说，这样发展下去应该会诞生一个新的文明时代，就像大航海时代，大家都要寻找新大陆，或许有一天真的找到了新大陆。

（作者系《瞭望东方周刊》“人工智能+”工作室主任）

《中国AI大潮起》专题系列稿件

深探DeepSeek

下个“爆点”在哪？

城市发展要抓住AI契机

中国为全球AI生态注入新变量

警惕“AI思维”侵蚀人类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