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敏

　　在著名的北京香山静宜园中，民国前总理、慈善教育家熊希龄创办过一所平民名校——香山慈幼院。民国时期，战乱频仍，水灾成患。香山慈幼院先后培养了近6000名儿童，仅1920年至1930年，就收养孤贫儿童1600余人，其中，前清文人、革命志士、殉难军人子弟数十名。李大钊遇害后，妻儿生活困难，熊希龄将李大钊的两个儿子李光华、李欣华召入香山慈幼院，生活、学习全免费。如今，这座百年老校已走出多位省部级领导。著名作家王蒙幼年时也曾在香山慈幼院生活和学习。

　　熊希龄创办香山慈幼院之初，即明确提出“德、智、技、群”全面发展，“按儿童个性之异同管理之”以培养健全爱国之国民的办院宗旨和教育方针，到今天依然有借鉴意义。

　　熊希龄

　　香山慈幼院院长熊希龄和学生

　　缘起：京直水灾

　　“设备之善、院址之佳，实普及教育之举。”

　　静宜园是著名的三山五园之一。1912年，隐居于西山的《大公报》创始人英敛之先生（即英若诚的祖父）在静宜园创立了静宜女子学校。直到1917年，一场波及京直的特大水灾，打破了静宜园的平静，而慈善家熊希龄的出现让静宜园这所皇家园林再次热闹起来。

　　1917年7月中下旬，黑云盖顶，连日降雨形成山洪，引发海河流域的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南运河和北运河水位暴涨。肆虐的洪水如同恶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冲毁堤坝，冲毁村庄与道路，冲走还在睡梦中的百姓。

　　当年《申报》记载水灾发生时的情形：“查水之始至也系在夜半，顷刻之间平地水深数尺，居民或睡梦未觉，或病体难支，或值产妇临盆，或将婴儿遗落，老者艰于步履，壮者恋其财产，致被淹毙者实已有二三百人。”

　　民国初期，北洋政府将顺天府改为京兆地方，与直隶省合并，称为京直地区。此次受灾程度最重的就属京直地区。房屋倒塌无数，灾民流离失所，一千余名孤儿无人认领。

　　1917年10月，熊希龄就任京畿水灾河工善后督管，将北京石驸马大街熊宅设置为督办处。看着一个个衣不蔽体的可怜孤儿，尤其是才出生就失去双亲的嗷嗷待哺的婴儿，这种情形令熊希龄落泪。他当即决定安置孤儿，与水灾督办处陈汉第、罗振方商议，要建一所可以容下千人的大规模慈幼院。

　　11月20日，北京慈幼局在西安门内府右街培根女校旧址正式开办。慈幼局分设男女两所，以培根女校旧址为一所，专收女生；另在北京二龙坑郑王府花园新辟一所，专收男生。两所慈幼院设立之后，收灾童千余人。

　　1918年4月，华北水患已平，各家属陆续领走灾童八百余人，但仍有二百多幼儿无家可归。熊希龄找到时任民国总统的徐世昌，希望借用香山的静宜园。徐世昌总统召开内务府会议协调此事，准予熊希龄使用。

　　水灾期间，熊希龄建议以工代赈，拨款6万银元，由京兆尹雇用许多灾民，修通西山的马路。由万寿山起，经八大处到阜成门止，取名叫作仁慈路。此路修成，使从北京城内去香山的交通更加便利。

　　1919年2月17日，香山慈幼院建校工程开工，至年底，男女校舍竣工。工程结束前，慈幼院聘请施今墨到校主持教务，后任副院长，一年后施今墨因事辞职。

　　1920年10月3日，北京香山慈幼院举行成立典礼，参加典礼的师生有六七百人，中外来宾多达二三百人。荷兰公使在参观完学校后，不禁称赞道：“设备之善、院址之佳，实普及教育之举。”熊希龄提出“德、智、技、群”全面发展，“按儿童个性之异同管理之”，以培养健全爱国之国民的办院宗旨和教育方针。李大钊、胡适、蒋梦麟、张伯苓、雷洁琼、康克清、冰心等当时的文化名人和社会贤达，担任香山慈幼院评议会的评议员或院董事会董事，研究帮助香山慈幼院办教育。

　　生活即教育

　　“即使在美国，这样的慈幼院也是一流的。”

　　香山慈幼院分为男校和女校，男校坐落于静宜园东北，占地约二三百亩，建有教室13所、宿舍8所，及玩具陈列馆、音乐馆、体育馆、室内体操馆、旱冰场、跑马场、球场、游泳池、儿童图书馆、浴室、洗濯室、洗衣室、厕所、食堂、厨房等各种建筑设施共77所。

　　女校坐落于静宜园内已荒废的前清皇室寝宫处（今为香山饭店店址），占地约四五十亩，建有教室8所、宿舍4所，及浴室、洗濯室、洗衣室、饮茶室、邮电分局、工场、养蚕室、商场、烹饪室、球场、音乐教室、儿童图书馆等各种建筑设施共46所。

　　1926年，香山慈幼院改行分院制，形成总院、第一院蒙养部、第二院小学部、第三院男女中学部、第四院职业部、第五院职工部、第六院大学部等七部。1933年，熊希龄又将第一校分成第一、第二幼稚园，第二校小学，第三校幼稚师范，第四校农工实习局，第五校工徒学校，另有奖学金补助毕业生考升中大学规定。

　　香山慈幼院师资力量十分雄厚。查阅慈幼院档案，随手抄下几位教员的简历：李晓惠，26岁，毕业于北京大学国文系，兼职教授日语，月薪14.4元；仇柏泉，毕业于北洋法政专门学堂，专职教师，月薪23元；李通民，中国大学国文系毕业，教授国文，月薪30元，兼职……很多教师毕业于北平著名高校，也有香山慈幼院毕业后留校任职的教师。

　　香山慈幼院下设保妇训练班，以婴儿为实习对象，收养四岁以下的婴儿。百年前的婴幼饮食，今天看来依然很科学，有牛奶、鱼肝油、大米粥饭、果汁、青菜等主食粥饭和蔬果。保妇班招收已婚女性，教授养育婴儿的方法。她们除每日学习育婴常识两个小时外，其余时间均在婴儿班实习。婴儿睡眠、便溺、洗涤均由保妇照料，每月给津贴10元，所生子女由香山慈幼院各校教养。

　　香山慈幼院在办学过程中遇到过多次经费不足问题。1928年，熊希龄只好向各大银行贷款，以此弥补资金缺口，但是由于中原大战，各大银行都拒绝贷款。

　　1930年7月8日，熊希龄报教育部及北平市社会局，香山慈幼院添设了三一师范速成班。根据规定，在校研究一年，完成所授教育学科及技能学科，毕业后即可任乡村小学教员。三一师范科有男生19名，女生11名，均由男初中、女初师毕业。因年龄已长、家境贫寒、急需生计，这30名学生全部申请毕业。

　　1930年，熊希龄以院长名义发布《香山慈幼院预备一部分停学布告》，至当年7月，教职员工停发薪水，但仍有许多儿童无处可去。年底，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同意，每月由建设委员会拨付给予香山慈幼院1万元的经费支持，此外每月拨码头捐3000元，另有盐余补助1.3万元。1932年秋，经教育部部长朱家骅签字，同意香山慈幼院添设师范学校，并准予备案。

　　幼稚师范学校成立后，该校以培养平民幼教为目标，各学科注重实习与参与。香山慈幼院信奉“生活即教育”的理念，培养师范生。教师每学期有学科程序表、教学程序表，每月还有“工作录”规定，以知识、技能、兴趣、习惯、态度五项，考核确定教师的成绩。

　　学生采用国外先进的道尔顿制课程指导书，每周、每月都有分配与统计。全员住校，师生同吃同住，每月生活费3元5角，与平民幼稚生的生活水准相同。师范生毕业年限，考虑个人情况，弹性设置。一年期为幼师速成，二年可担任幼稚园主任后备，三年可担任小学低年级教师。

　　熊希龄非常注重家庭教育。1933年，香山慈幼院第一校家庭总部成立。他将孤儿院建成一个大家庭，让孩子们同享家庭的欢乐。该院先后建立11个小家庭，小家庭以保姆姓氏为姓管理，如杨宅、佟宅等，率十多名儿童住一个独立小院，院中有宿舍、学习活动空间，儿童间以兄弟姐妹相称，儿童称保姆为娘。在娘的带领下，孩子们学习居家购物、烹饪、缝补、洗涤、写算账目等日常工作。每周日，家长都要召开一次家庭讨论会，召集儿童，畅谈总结各事得失。

　　香山慈幼院第二幼稚园设在静宜园外大街，专收香山附近贫苦儿童，课毕各自回家，与校内一样，同享教育。

　　香山慈幼院第四校设农工实习局，培养学生各种技能。有香山工商银行、甘露旅馆、电灯厂、商场、汽车公司等。还有印刷科，有完善的印刷制作课程，如此健全的设置，使香山慈幼院名噪一时，很多人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子女送入香山慈幼院学习。

　　香山慈幼院规定第二校小学生须每日劳作一小时，培养特长，为择业铺垫。初中生须学工三年，按个人志愿、体格学习，按工时计酬，不致毕业后失业。农业有作物、园艺、果树、森林、蚕桑、畜物等科，工业有铁工、木工、化学、陶工、印刷、织染、刺绣等科。

　　香山慈幼院的工徒学校附设实习工场，学生们拜著名工场技师为师，学习特殊技能，参与工场工作，既能培养学生不畏劳苦精神，也掌握为社会服务的技能。学生入工场实习，学习工场组织与管理、经营盈利的本领，为将来进入企业成为合格的员工打下良好的基础。

　　上世纪20年代末，一个美国记者代表团访问香山慈幼院后报道说：“即使在美国，这样的慈幼院也是一流的。”

　　此君一出天下暖

　　“清代翰林，北洋总理，离归作庶民，熊氏宦途难展志；幼园稚子，社会遗孤，教养成英杰，香山慈善永留芳。”

　　熊希龄，长须善目，有颗金子般善良的心。他早年参加维新变法，民初担任国务总理，晚年投身社会慈善，并将自己的全部家产捐助儿童福利基金，积极投身抗日救亡。有个流传甚广的熊希龄画棉花的故事——某年二月初二花朝节，熊希龄和秀才们结伴，一路赏花。大家纷纷以花为题吟诗作画。有人画牡丹争奇斗艳，题“唯有牡丹真国色”；有人画荷花盈盈欲滴，题“出淤泥而不染”；有人画菊花，题“采篱东南下，悠然见南山”……唯有熊希龄墨笔一挥，一株棉花，傲然挺立。众人愕然，棉花本是农作物，岂能成画？熊希龄接着落笔写下一行字，“此君一出天下暖”，顿时令人刮目相看，这才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博大胸怀！

　　画如其风，文若其人。“清代翰林，北洋总理，离归作庶民，熊氏宦途难展志；幼园稚子，社会遗孤，教养成英杰，香山慈善永留芳。”——这是后人纪念熊希龄的一副对联，概括了这位大慈善家的一生。

　　查阅北京市档案馆馆藏档案，熊希龄的传略赫然在目：

　　先生字秉三，湖南凤凰县人。1870年7月23日生，1937年12月25日卒。两次赴日本考察教育及工商业，并随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民国元年（1912年）任财政总长、热河督统。民国二年（1913年）任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民国九年（1920年）开办香山慈幼院，旋任中华教育改进社董事长。元配朱夫人殁后，捐其私产三十万元，设立熊朱义助儿童幸福基金社。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偕继配毛夫人游爪哇，出席国际禁贩妇孺会议，复往青岛筹办婴儿园。后担任上海慈善团体联合救灾会副委员长，旋赴港募捐，于12月25日以疾卒于旅次，时年六十有八。

　　今天的游客领略到的香山美景，一花一草，一碑一石，一路一墙，都蕴含着熊希龄的爱心与呵护。烽火连天的岁月，静宜园的花草树木都会记得，当年熊公，始终在用心守护这一方净土。

　　民国初年，由于盗伐成风，香山一带旧有松柏几乎被砍伐殆尽。与此同时，慈幼院栽下了杨柳、桃杏、松柏及杂树万余株。为保全国产，香山慈幼院用九千多元大洋，收购静宜园所有官产，并交内务府、财政部备案。此后，破败的宫门、梯云山馆、见心斋被修治一新，玉乳泉、梯云山馆、芙蓉坪、双清等道路另行铺设。园中道路也铺设上了虎皮石。

　　静宜园曾经历七次内战、一次兵患，皆因设园警保卫，秩序井然。1926年初，西北直鲁联军在张宗昌率领下进入北平，在西郊驻军。直鲁联军骚扰乡村，抢劫村民，甚至干扰孙中山陵寝。

　　熊希龄自有办法，他以治安维持会会员、静宜园董事和香山慈幼院院长的名义，商请张宗昌：“孙总理陵寝应当加以保护，且香山慈幼院多为孤贫阵亡军人子弟，尤须安宁”，并请张宗昌指派军团驻山保卫。

　　张宗昌虽然鲁莽，但听闻“阵亡军人子弟”一言，只好答应。特派督战队长康万胜率领军官团进山保卫，同时确保了孙中山陵寝安然无恙。

　　西山名胜众多，如青年会之卧佛寺、中法学校之碧云寺、天然博物馆之果园、清华大学之松堂、八大处之八寺，产权归属十分复杂。在熊希龄的建议下，由各方各推代表一人，与市府指定代表若干人，共同讨论发展方法，如遇工程修筑财力不足时，由市府筹款，群策群力，共同维护。

　　校歌与校舍

　　“一个人为人民做好事，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

　　“生活兮教育，生活兮教育，我们生命唯一之伴侣。为汝勤力，不分旦夕，为汝驰驱，不顾险夷。人生意义在利他，他利己亦利。纯朴兮孩子，纯朴兮孩子，未来世界好坏之主体。浑然心地，不知害利。乐哉游戏，不计非是。社会价值在没我，没我以利人，先利小孩子。纯朴兮孩子，纯朴兮孩子，未来世界好坏之主体。浑然心地，不知害利。乐哉游戏，不计非是。社会价值在没我，没我以利人，先利小孩子。”

　　这首动听的香山慈幼院附属北平幼稚师范学校校歌，无论曲调还是歌词都令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它的曲作者，是民国时期著名音乐教授老志诚。

　　查阅北京市档案馆档案，北平幼稚师范学校教职员一览表中有老志诚的简历：

　　老志诚，男，28岁，广东顺德人，毕业于市立师范。美术学院教员，教授音乐，每周12课时，兼职，1933年来校，月薪26.4元。

　　北平幼稚师范，原是香山慈幼院的第三校，1930年10月建立幼儿师范科，1931年7月，幼儿师范科从香山迁至北平城内的历代帝王庙，后改成“北平幼稚师范学校”，设中学班和师范班，由张雪门任校长。

　　学校坚持“生活即教育”的原则，根据我国当时的国情及时代的需要所创办，具有实验性，与一般的师范教育不同。学校聘请著名的作家、作曲家启蒙学生，老志诚就是其中的一位。

　　老志诚，出自名门，祖父老廉公是书画家，外祖父唐景崇是清朝两广总督。其父老焱若是现代著名摄影艺术家，中国早期摄影团体“光社”的创始人及蜂窝煤自动压制机的发明人，还发明了现在人们使用的折叠伞，1949年后任北京师范大学工艺系教授。

　　老志诚从小喜欢音乐，9岁便登台演出，22岁出任大学音乐教授，与王洛宾将新疆民歌介绍到内地，与聂耳同台演奏《国际歌》。他创作的钢琴曲《牧童之乐》与贺绿汀的《牧童短笛》有“南北牧童”之称，是现当代著名的音乐教育家、钢琴家、作曲家。

　　张雪门非常欣赏老志诚的音乐才华。他专门找到老志诚，“你看看这首歌词，能把它谱成歌曲吗？”说着递给老志诚一张纸。

　　老志诚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文学老师于澄宇所写的《北平幼稚师范学校校歌》。歌词分成两段，通俗上口：“生活兮教育，生活兮教育，我们生命唯一之伴侣……人生意义在利他，他利己亦利。纯朴兮孩子，纯朴兮孩子……社会价值在没我，没我以利人，先利小孩子。”老志诚痛快地答应下来：“放心，我一定努力谱好曲子！”

　　第二天，老志诚就将谱好的曲子交给了张雪门，并在钢琴上边弹边唱。张雪门听后称赞：“这首歌曲写得很动听，明天就请你来教孩子们学唱！另外，我想聘请你来教课，只是工资不高，你看行吗？”

　　老志诚欣然应允。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熟练地弹钢琴，老志成就成为了孩子们的钢琴教师，还带领学生参加各种音乐会，陶冶他们的音乐情操。

　　1949年3月，香山慈幼院整体迁至西安门大街26号，1954年迁入阜城路白堆子占地100亩的新校舍，成为新中国成立后隶属民政局管理的私立学校。1966年12月，北京市教育局发出接管私立香山慈幼院的通知，将其更名为立新学校，2015年，再次更名为北京实验学校（海淀）。

　　而熊希龄曾经居住17年并亲自题名的双清别墅，也于1949年3月迎来中共中央的进驻。毛泽东主席正是在这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指挥了渡江战役。毛泽东曾这样评价熊希龄：“一个人为人民做好事，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

　　1992年5月，受熊希龄遗孀毛彦文委托，香山慈幼院校友会代表赴香港，将熊希龄的骨灰迎回北京，安葬在香山脚下北辛村附近的熊氏墓园。

　　香山慈幼院，作为一所平民名校，开辟中国近代教育史上，从婴儿到大学全科教育、综合素质性教育的先河，慈善家、教育家熊希龄的事迹，值得人民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