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作者为《舌尖上的中国》(第四季)文学统筹之一。【超级碗】是他在笔会的专栏
范晔写《后汉书》时,辟有“独行列传”,立意源出孔夫子:“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未必谨守中庸之道,却能有所进取、有所不为,这些人堪称“名体虽殊,而操行俱绝”。今天所谓特立独行,呼应的大概是这股精神。
“独行列传”记述了一位奇士陆续,本是江南世族子弟,丰美姿容,饱读诗书。楚王刘英谋反,他受到牵连,羁押在洛阳大狱。老母星夜从苏州北上,托狱卒代送餐饭。
陆续一见饭菜,放声痛哭。狱卒颇为纳闷,这文士备受拷打、肌肉消烂,依旧情绪稳定,“终无异辞”。一份“闪送”,怎么就崩溃了?“母来,不得相见,故泣耳。”陆续一语概括。审案官闻言大怒,以为狱卒私通消息,有意问罪。陆续这才详细解释,母亲的“料理”自带标签,切肉向来方正,葱段寸寸相同,“因食饷羹,识母所自调和,故知来耳”。审案官暗自称道,将此事此情上书皇帝。后遇大赦,陆续免于斩首,返乡与老母重聚。
我们常说好吃得“要命”,不成想,好吃偶尔也能救命。若不是老母的手艺,陆续这一生,多半得交待在洛阳城。
在古代,即便饭店繁盛如两宋,对大多数寻常百姓来说,下馆子到底是难得的享受。家中饮食操持,通常由主妇完成。“中馈”一词,既指酒食,也指妻室,便是此故。“中馈”不是厨师,论人数之多却远胜,养活千万上亿的人口,主要靠她们。
情感牵绊与舌尖记忆会影响审美。至于当代年轻人,尤其漂泊游子,问及世间最好吃的是什么,高频答案里少不了“妈妈的味道”。换成奶奶或姥姥,因人而异,往往也成立。
我出生在上海,是宁波与苏北“混血”的后代。遵从世人的刻板印象,家里的“中馈”不是妈妈,而是爸爸。
爸爸手底下,江南家常菜是少不了的。咬春时节的荠菜豆腐羹和炒蚕豆、春笋和咸肉点化的腌笃鲜、过年高悬如猎猎旌旗的鳗鲞,当然还有浓油赤酱的红烧肉、葱烤大排和响油鳝丝。
这些菜,家里年年做,我打小也尝过同学、朋友家的版本,实在说,无非是多半勺糖少一勺老抽的细微差别。唯有近年不再见到的桂花肉,颤颤巍巍地连接着我的中年与童年。
在儿时的我心目中,哪天吃桂花肉,哪天就算过节。我会扒着青灰色石质灶台,仰望爸爸系牛仔蓝围裙的忙碌背影。猪腿肉切成指段长,沥水,料酒、盐、糖、蛋清、生粉腌制,撒上细如星辰碎屑的葱姜去腥。大约半小时后,炒锅里倒入小半桶食用油加热。滚油的连珠泡沫,像锅底藏身的精灵的密语,挂糊的肉段在其间翻腾游走,旋即通体金黄。一小碟番茄沙司,或者辣酱油,咸鲜里裹着丝缕酸甜,吃着呼哧烫嘴,却总是风卷残云。
尚且和桌子一边高的我,哪里懂什么高油高盐脂肪碳水,也远远未到计较这些的年纪。除了脂香窜上天灵盖,彼时唯一的念头是,世上若有厨艺冠军,非我爸爸莫属。
兴许是爸爸的厨艺放大了我贪吃的秉性,毕业后,我慢慢拾捡起一些美食相关的工作,也接触到更多掌故。
有一个说法,桂花肉原是满洲做法,为努尔哈赤所钟爱,赐名“黄金肉”。清朝定都北京后,百姓嫌“黄金”太不接地气,又不愿以鸡蛋直言,就照色、形,以桂花比附。状如嫩黄蝴蝶的桂花,的确与桂花肉相类,第一个如此描述的人,是修辞的天才。
中国人擅长修辞,也擅长在食物上做文章。有人将炸肉比作桂花,也有人拿真正的桂花入菜。在享有“桂花之乡”美誉的湖北咸宁,当地人把桂花肉与明代才女钱梅窗钱六姐关联到一起。
相传钱梅窗精于琴棋书画,也拿捏烹饪之道。一日中秋,丹桂飘香,诗友酬唱决定以桂花为题。轮到钱梅窗时,她借口“饭遁”。再从厨房出来,手里已经端好一盘色泽糯黄、桂子轻缀的肉菜。众人问其所以,钱梅窗笑言,这道菜典出南朝范云的佳句“南中有八树,繁华无四时”。八树即桂树,菜叫“六姐桂花肉”便可。
看过更多美食逸闻,我时常心有戚戚:与其深究民间说法可靠与否,不如分辨背后真切的祝愿。桂花肉起源之尊、之雅,显然是偏好此味的人希望平添一些传奇色彩。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何必要用剩饭白菜和豆腐的“真相”去拆穿。
照美食作家的观念,嗜好糖油混合物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只不过,对科学的探索和对营养的认知,倒逼人们为了健康将油炸食品划入另册。火锅冒菜店里卖得最好的“零嘴”是小酥肉,海外中餐厅的菜单上重点推荐的大都有左宗棠鸡。然而,当我们谈论食物,讨论最多的永远是奶茶少糖和“白人饭”怎么做才好吃。
言行不一,口嫌体直,兴许真是生活维持运转的秘密。可惜,健忘也是。
前两年,我约朋友在上海一家小有名声的本帮菜馆小聚。酒过三巡,想再加点什么。在老板亲笔写就的菜单上来回搜罗,目光被“桂花牛蛙”四个字吸住。当时正值深秋,街头巷陌充溢着桂花深幽的甜香,浪漫的想象几乎拉至顶格。人闲桂花落,天香云外飘,欲买桂花同载酒,翻检腹中硕果仅存的桂花名句,我满心期待一盘精致隽永的桂花美馔。服务员把盘子“嘭”地往桌上一搁,惊醒了我的美梦。一条条切割有序的牛蛙腿躺着,如同群舞前的预备动作,浅金色的蛋液面糊上是屑屑点点的胡椒盐。这不就是桂花肉的食材升级版嘛。
“老上海、老底子才有的做法。”邻桌刷着手机的老板递来一句话,算是对我错愕表情的回应。但他不知道,我的错愕与其说是因食物而遗憾,更多是对自己“忘本”的失望。
原来,有意无意地接受了太多星级餐厅、分子料理的濡染,内心的美食版图也有缩小的可能。
就像年前在一档美轮美奂的食物纪录片里看到,极具巧思的苏州厨师以蜜糖浸渍桂花,沉淀它“神经质”的异香,再和糖芋苗、小排、莲藕们相得益彰。有一个特写镜头,就给到“桂花肉”。画作般的西式盛盘里,桂花肉自上而下切开,猪肉展露浅琥珀的色泽,莹黄的桂花几点,白糖胜雪,糖浆顺着肉质肌理流淌而下。这一口注定动人。
可是,对着屏幕左下角的“桂花肉”三个字,我却想起几年前,爸爸心血来潮又做了一次的桂花肉,一样的肉,一样的调味,一样的烹饪方式。只是,眼前这个再熟识不过的人,发线退了,眉毛长了,白的渐渐追上了黑的,灵巧的双手上,暴起的青筋也比从前清晰得多。炸完桂花肉,他还是和二三十年前一样,把油用碗盛起来,留备后用。从旁目睹这一切的我,已经是由高向低的俯视了。
中馈就比厨师做得好吗?客观地说,不见得,也不可能。但若是再看到桂花牛蛙或者桂花一切,我不会再忘记那一口桂花肉之味。
原标题:【超级碗】中馈与桂花肉 | 傅踢踢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钱雨彤
来源:作者:傅踢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