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人在前行的过程中,总是不断抛却一些人和事,而且往往与自己的意愿无关。换一份工作,换一个城市,换一种活法,有的朋友就疏远了,不再联系,或是即便维持联系也不复从前。对这些关系的改变,有些我们在当时浑不在意,过后回想,才发现那是极为珍贵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弥渡一中念初中。弥渡县位于大理市的南边,从地图上看,是个南北长东西窄的细长条。如今高铁通到东侧毗邻的祥云县,从昆明到弥渡,先乘八十多分钟高铁到祥云站,然后再打车,加起来不到两个小时。我念初中那会儿,去昆明需要乘一整夜或一整个白天的大巴,山路曲折,如果没能在车上睡着,很容易晕车。我的大多数同学直到高中毕业考上省会的学校才第一次去昆明,他们的感觉无一例外都是:昆明好远啊。
一中的教学楼修在操场边的看台顶上,适合居高远眺。从教室窗口可以望见西面的群山,让人不由得产生实感:弥渡是个坝子(盆地)。由于视野被群山阻隔,那时我们都以为,走出群山到大理或昆明,就是了不起的跨越。
我父亲在客运站工作。客运站是敦实的两层楼,一楼有售票处、候车厅,二楼是职工宿舍,各家的门对着一道公用长走廊。下楼出车站,顺着国道走十分钟,就到了一中。说起来离学校很近,不过,云南的学校要上晚自习,夜里回家的路有些瘆人。我记得那条路隔很远才有一盏微弱的路灯,尤其是其中一段要过桥洞,更是一团漆黑。好在,我很快发现有个女同学琼和我顺路,于是每天和她一起回家。
琼的成绩普通,寡言,圆脸,微带雀斑,眼睛不大,笑起来习惯抿嘴眯眼,双眼和嘴拉成三条线。她在班里属于极不起眼的类型,我们同路走了快一学期,我对她的了解也没增加多少。她家住在城北的村子,家里有父母和妹妹。她小学和我同校不同班。
我那时在家坐不住,一到周末和假期就往外跑,常常在同学家一待就是一下午,有时还顺便蹭个晚饭。现在回想,大概因为家里仅一个单间,我在书桌跟前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坐在沙发上的母亲看在眼里,感觉不自由,所以才爱出去晃荡。小学时最常来往的几个女同学分在隔壁班,我毫不介意,继续去找她们玩儿。后来一想,我和琼每天一道走,也去她家看看吧。
要好的小学同学有几个在农村,她们的家是窗明几净的青砖瓦房,刷了白墙,院子铺成水泥地,便于晾晒玉米辣椒等。按云南人家的格局,正门开在院落一角,厨房位于院子侧面单独的平房,堂屋正中央是一家人的客厅,两侧住人,楼上是晒台。同学不像我和父母挤在一间,有自己的房间。
同样是农村,琼的家和其他同学的大为不同。未经粉刷的黄色土垒墙,院子一角有猪圈,气味强烈。通往正屋的门不是我看熟了的四联雕花木门,仅一扇单门,室内光线暗淡。进屋后,眼睛需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屋内摆着饭桌板凳,一侧的房间是她父母的,屋角架着一架木头梯子,小心地爬上去,二楼是她和妹妹的房间,两姐妹共一张大床。除了床和小桌小凳,我不记得那个房间有其他家具,只余下极为宽阔荒凉的印象。窗户就是土垒墙挖了个方洞,装上窗框和玻璃,可以看作是飘窗的原始版本。我第一次去,坐在窗台上看了一下午琼从图书馆借回来的《倚天屠龙记》,从此常常去那儿看书。
她家从来不锁大门(的确也没什么可偷),有时,我到了那里,没人在家,就自己爬上楼找书看。渴了就下楼到水缸旁边,用葫芦瓢舀水喝,有几次喝水遇见她父亲,我说“叔叔好”,那边漫应一声。她父亲偶尔出门做工,在家的时候比母亲多。她母亲要么在田间劳作,要么去镇上卖菜。我曾经跟着琼和她母亲还有妹妹去敲核桃。坐在粮食局的空地上,把堆成小山的核桃敲开,取出核桃仁,手指很快被染成黄色。实际做了就会知道,三个人敲一麻袋耗费的时间不止一天。和动作麻利的她们相比,我没敲多少,大概还没偷吃的多。这项工作只有很少的报酬,我记得当时听到吃了一惊。尽管那么廉价,她们仍然每年都去。还有几回,我和琼一道去镇上卖菜,当时并无菜场,仅仅是一条乡人聚集摆摊的街。我们坐在小凳上,一人一本小说,面前地上的塑料布搁着蔬菜。她大约是窘迫的,怕遇见同学,而我只觉得卖菜挺好玩儿。
琼和我在她家读了许多书,各自埋头猛看;在学校,我们一起参加周五放学后的绘画课外小组。我们的话题真的不多,因为这个缘故,升上初二,我和一个爱看书且活泼的女生走得更近,兴趣也因此转到翻译小说,或许在不觉间疏远了琼。
初三下半学期,非常突然地,父母告诉我,舅舅去询问过,根据知青子女回沪政策,我可以去上海参加中考。他们之间稍有分歧,父亲觉得我该去,母亲想到路程和实际可能的种种麻烦(她得陪我去上海,也就意味着夫妻分居两地),有些迟疑。我当然是兴奋的,毕竟上海比大理或昆明大多了。
我来到上海,和母亲一起住进外婆家。在家自习一个多月,然后中考。考砸了。原因很简单,教材不同。我们学校的教材甚至和云南省其他学校也不一样,当时有一项所谓试点,云南省六所学校用了据说是联合国编写的新教材,我们是其中之一。直到去年,我想起来向老同学验证这件事,他们说,是呢,教材不一样,提倡快乐教育嘛,我们那个时候,考试题目却是全省统一的,所以很不划算,自己也觉得考得不理想。
我念了一所职校的中专班,其间和几个同学有信件往来。他们当中有人去了大理一中和下关一中,有几个直接念了中专。琼考得一般,就读弥渡一中高中部,她的来信让我吃惊。信里的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微笑点头的人,她谈到学业的苦闷,她的暗恋,再后来,她复读一年仍未考上大学,去大理古城的店里打工……
我不记得我们的信是在什么时候中断的。我从职校出来,当营业员,换工作,念自考,靠着自学的日语进了日企,然后去深圳的日文杂志社工作,又回上海考研。这中间断续在网上写小说,直到二十八九岁,开始翻译日文小说,也渐渐找到小说写作的方向和质感。我没有忘记琼,并且滞后地意识到自己年少时的轻慢与残忍,她那间土垒墙房间曾是我最好的逃逸之地,但我在与她最亲近的两年多时间里并不了解她,也从未试图了解。如果不是后来几年间的通信,我不会明白她在木讷外表下有着易感且脆弱的内心。
再次回到老家已是2010年早春,我和朋友们走一趟从丽江到大理的行程,之后包车去了巍山和弥渡。时隔十六年的同学聚会来了乌泱泱一群人,琼没有出现。我问起她,同学们说法不一。有的说,她出去打工。有的说,她回了村子,结婚了,有个娃娃。尽管弥渡就那么大,但他们都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他们有的在政府工作,有的是老师,有的跑长途,有的做小生意。我猜琼过得并不如意,没再试图找她。她仍在我心底某个角落,而我能做的只有写小说,于是写了长篇《月光花》。那本书出版于2012年,现在看来很不成熟,我的创作履历也将其略过。
每个小说作者的写作都有起点,对我来说,众多起点中,必然有一个与琼有关。我对她的了解终究是浅显的,仅就我看到的浮光掠影,她的身上有众多女性的影子,她是她们,她们亦是她。
小说这种不完美的讲述形式,归根结底是在试图打捞和重塑一些记忆,我的,他人的,人所共有的。
正如我曾有过与琼同行的夜晚,你也一定拥有类似的经验。我们匆匆赶路,有些人只同行一小段,属于他们的碎片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在某些瞬间被悄然唤起。我想,这也是在如今继续阅读小说的意义。
小说集《她的生活》即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原标题:重塑记忆之必要 | 默音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钱雨彤
来源:作者: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