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云想衣裳花想容”……千年文墨中女性之美的惊鸿一瞥,至今鲜活灵动。如今,女性的美与力量,早已超越了容颜,在更广阔的人生图景中,无数女性以各自的方式书写自己的传奇。
“三八”国际妇女节来临之际,分享两位女性的人生思考与选择。苏珊·桑塔格以其锋利的智性之光,照亮现代文化的迷思;叶嘉莹则以古典诗心的温润,诠释着东方美学的永恒,理性的锋芒与感性的柔光,各有各的魅力,恰似一面多棱镜,折射出女性存在的丰富维度。
□雪樱
我有个习惯,就是吃早餐时要看报纸或读点什么。记得上中学那会儿,每天早上背着书包出院门,手里攥着钢镚儿,从报摊上换份报纸,带到学校里。买完报纸,买面包或牛奶的钱自然就不够了,但能满足一整天。
带着墨香的报纸就是我的“面包”。哪怕是本卷边的旧书,我也能翻读几页,似乎已经成为精神的刻度。二十五年过去了,看报纸与吃面包我同样钟爱不已。二十五年后,我读到苏珊·桑塔格的一段话:一对男女可以共度良宵,但能否面对面共进早餐是个问题。与像她这样拥有强大精神胃口的女性共进早餐,是桩美事,也是冒险,倘若没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和独立思考,估计会吃个落荒而逃,不欢而散。她曾在战乱中的萨拉热窝一手导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缺水断电,食物匮乏,烛光摇曳中进行制作,她把假日旅馆提供的干圆面包收集起来,给演员、助手、舞台管理员等充饥。她以导演戏剧的方式,让战乱中的人们活下来,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
桑塔格的书我几乎都读过,访谈录充满狡黠和幽默,回忆录版本不尽相同,又真实难辨,而她的《疾病的隐喻》《反对阐释》《重点所在》《论摄影》等著作,都被我当做诗性散文来读。她的这段语录广为流传:“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疾病不可怕,可怕的是世俗的偏见与魅影,就像摄影反对阐释一样,她“现身说法”为疾病正名,正得慷慨陈词,又让人心服口服。
现代女性的谈资少不了医美与养生,但桑塔格制胜的绝招是读书,读到骨子里的智性与美丽,是镌刻灵魂的芬芳。当继父嘲笑她“如果你读太多的书,将来嫁不出去”时,她回之以冷笑,直说荒唐。认怂不是她的风格,抑或说,辩论也是要分对象的,有些人不值得去浪费唾沫。在她眼中,“阅读是我的娱乐、我的消遣、我的安慰、我小小的自毁。”所谓“自毁”并非毁灭,而是以决绝的方式“推倒重来”,重构精神世界的勇气。人生就是一场残缺对完美的呼唤,不可轻易言弃,自弃等于懦弱“投降”,不是输给别人,而是败给自己。没有比内心更高级的避风港,同样,也没有比自己更强劲的敌手。
身为女作家,创作路上最大的障碍除了世俗眼光,就是自己的心。多年来,我每天坐到深夜时分,周围环境安静下来,恢复心流的状态,才开始进入写作。但有些时候,就这样发呆,几个钟头过去了,对过的房客、外卖员回来了,楼上开小饭店的夫妻回来了,上夜班接货的情侣出门了,甚至连流浪猫也开始打瞌睡了……我却只字未写。眼睛起了一层雾,内心焦灼不安,第二天起来,无精打采,就像生病似的。慢慢地,我发现,不写也是在写,我有写的权利,也有不写的权利,不写的时候其实是在酝酿。作家陈染在访谈中说过,“不写作难道不是对写作的最高敬意吗?”每天的独处与阅读,第二天都会沉淀为“养料”,在语言的发酵池里,“居于幽暗而种种努力”,反复酝酿与推敲文字,让语言保持澄澈,与心灵的状态一致。这样我就理解了桑塔格,为什么她在所有人都远离的萨拉热窝,执拗地导演戏剧。写作、拍电影、导演戏剧是她认为的“难而正确的事”,她毅然前往萨拉热窝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而是为了“生而为人”的尊严,以艺术的名义托举高贵的灵魂,也是对抗另一个自己。打赢内心的战争,做自己的女王。
有些人活成了一蓬野草,有些人站成了一座纪念碑,苏珊·桑塔格属于后者。林黛玉、晴雯、萧红、张爱玲也属于后者。“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萧红并不知道,在她去世后,女性的天空在一点一点地抬高,“卧听海涛闲话”也是余音袅袅,像是絮絮讲述一个女人的传奇故事。
不是每个女性都能像桑塔格那样,走出伍尔夫的“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勇敢直面离婚、癌痛以及骨髓移植失败,在疼痛汹涌的暗夜里完成《疾病的隐喻》,替人们揭下被遮蔽的偏见,拒绝反智态度和廉价怜悯。她永不餍足地阅读,奋不顾身地创作,竭尽全力地理解,一以贯之的初心是为了捍卫真理,“作家的首要职责不是发表意见,而是讲出真相……以及拒绝成为谎言和假话的同谋。”现在读来,依然振聋发聩。她去世后,萨拉热窝人民将波斯尼亚民族剧院前的广场命名为苏珊·桑塔格广场,无疑这是一座城市至高的礼遇。
苏珊·桑塔格的早餐不是物质的,她以女性特有的智性与激情,对抗肉体的夜晚与狂欢,主张精神的黎明与胜利,这才是思想的盛宴。我坚持早起晨读,就像喜欢老面包发酵后丝丝入扣的醇香,钟爱阅读的持久与迷人。我漫无目的地捕获智性光芒,一鳞半爪的快乐,零零碎碎的思想,最终都成为精神版图的一部分,有如神助般存在。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