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慧敏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北归途中，苏轼总结自己的一生，不是被贬，就是走在被贬的路上。原因往通俗里说是“嘴欠”——站队守旧党，写诗对熙宁变法冷嘲热讽，最终导致“乌台诗案”；物议同事、好友的私生活，堪称大宋“麦克风”的苏轼留下许多“文化梗”。

    熙宁四年（1071），苏轼在朝中与主持变法的宰相王安石势同水火，自请外任到杭州任通判，与他先后到杭州做通判的还有一个同事叫鲁有开，也是新法的反对者。苏轼和友人在西湖画舫把酒论诗，心旷神怡。画舫随波逐流，渐渐靠近岸边一座气势恢宏的屋宇，高悬的牌匾上黑底金字“有美堂”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出自苏轼恩公欧阳修的手笔。

    这座有美堂有个来历，嘉祐二年（1057），梅挚出知杭州，陛辞时宋仁宗赐诗“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梅挚到杭州后为感念皇恩，就在西湖边盖了“有美堂”，还派人到京城，恳请欧阳修写了名篇《有美堂记》。这座楼和欧阳修的文章名扬天下，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经常在这里举行沙龙聚会，丝竹歌舞夜以继日。

    画舫上的苏轼一眼看到有美堂上的大胡子同事鲁有开，正在和满座宾朋推杯换盏，举目是红粉佳人衣香鬓影，鲁有开笑声响亮。苏轼看了一会儿来了灵感，写了两首诗派人送给鲁有开。

    “指点云间数点红，笙歌正拥紫髯翁。谁知爱酒龙山客，却在渔舟一叶中。”“……遥知通德凄凉甚，拥髻无言怨未归。”大胡子，我在船上看到你了，呵呵。你在众香国里脂粉丛中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一点都不顾惜家中妻妾盼你回家的失落和感受。

    苏轼是文学巨擘，一出手就是爆文，如果不是他这两首诗，怕是没人知道鲁有开是何方神圣。调侃了老同事还不够，轮到老前辈，苏轼也没放过。张先是苏轼词创作的领路人，但是，对于年长自己47岁的张先，苏轼同样口无遮拦。

    张先80岁的时候娶了一位18岁的小妾，邀请苏轼和文友们吃喜酒，还难掩得意地写了一首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苏轼一脸坏笑，立成《戏赠张先》“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掌声响起，千年不衰，自此“一树梨花压海棠”成了老夫少妻的代名词。

    张先的确老当益壮，85岁那年又纳一房小妾，苏轼从陈襄那里得到消息，技痒难忍写一首《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骂张先老不正经。张先连忙解释“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元丰元年（1078），89岁的词人张先离开这个世界，时任徐州知州的苏轼得知噩耗，写了一篇《祭张子野文》，深情回忆和这位亦师亦友前辈的交集，以及对自己创作上的帮助。

    张先离去一年之后，苏轼因为写诗“谤讪朝廷”被捕入狱，经历130个日夜生死考量和煎熬，经过多方营救出狱，在漫天风雪和新年的爆竹声中踏上被贬黄州之旅。

    重获自由，苏轼百感交集“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拿起笔的苏轼庆幸劫难之后自己依然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诗词文章早已铺成他生命的底色，无关荣辱。江山易改，“嘴欠”难易。

    苏轼被押解黄州的路上，经过岐亭时意外和老友陈慥重逢。陈慥是苏轼在凤翔工作时行政长官陈公弼的四公子，为人豪爽仗义，却无意功名。苏轼被贬后，亲友故旧们和苏家不是轻断联，就是不来往。陈慥却敞开热情的怀抱接纳苏轼，并且留他在自家庄园住了许多天，让苏轼疲惫的身心得到修复和安慰。

    身为罪臣，除了精神上备受摧残，经济更是捉襟见肘。在苏轼被贬黄州四年里，陈慥往返7次到黄州陪伴苏轼，并且给他提供许多援助。他们经常一起去寺庙拜谒方外之人，讲经论道。因为过往亲密，苏轼发现尚武好勇的陈慥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老婆。

    陈慥的妻子柳氏出身河东望族，泼辣善妒，无论是陈慥和其他妾室、歌姬在一起吃酒歌舞，还是后来和苏轼一起谈论佛老，她一言不合就来大声呵斥搅局。如此三番五次。陈慥奈何不得，渐渐对她生出畏惧，一听到柳氏的声音，就忍不住双股战栗。这件事许多朋友都知道，但大家心照不宣，苏轼当面也没说什么，却在给一位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写信时把陈慥惧内的行径绘声绘色描绘出来：“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河东狮吼本来还有一层佛学的意思，因为苏轼这首诗成为怕老婆的专属文化梗。但不是所有的“嘴欠”都能被包容，因为拿好友刘颁的疾病开玩笑，刘颁对他“恨怅不已”。

    苏轼性情天真，口无遮拦，因诗名满天下，因诗被贬天涯。从海南北归启程作别海南时，他写诗“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或许，不后悔的人生才是属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