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07年,作家李浩就凭借短篇小说《将军的部队》捧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作为国内小说写作中坚力量,近年来,陆续出版了20余部作品,曾获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等。
近日,李浩接受了《安徽画报》记者专访,他谈文学、谈写作,以及近期deepseek的大热,是否会给图书或者写作带来影响等等。
节选如下:
记者:您说现在您的“文学理想”是“成为影响作家的作家”,为什么会这样想?影响作家比影响普通读者更重要吗?
李浩:哈,这属于个人选择,并不是说作家就比普通读者重要,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能成为余华、莫言、刘震云那样能够“通吃”,有巨大影响力的作家我绝不会拒绝——虽然,我依然希望自己属于写给无限的少数的作家。我说这话有一个小前提,就是现在在我们国家做普及工作、愿意影响普通读者的作家太多了,不缺我一个,我和他们比拼也未必赢得了(包括和网络文学作家们),干脆,还是选择一条相对僻静些、也更适合自己的道路去走吧。不过,成为影响作家的作家,它需要某种更严格的苛刻,因为这是专业行当中的比拼,你得让同行中的聪明人服气。我说这话,并没有排斥普通读者的意思,而是希望自己能够对自己苛刻些,能在专业上做得更为精到,更有开创性。
记者:您是如何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从最初开始写诗,到现在小说、散文各个领域著作等身,哪种文体创作是您目前写作的重心所在?
李浩:在我的心理上,小说大抵是我时下最为看重的文体,只是这几年因为教学的缘故我投入在文学批评上的时间略多了些。这个,在今年和之后会有小小的改变。我还是愿意更多地投入在小说的创作上。同时,我还要承认,诗歌写作也一直是我所看重的,一直。在小说写作开始之前我是在写诗,诗,属于文学皇冠上的珍珠,它对语言的极致要求和个人情绪的呈现始终让我心存敬意。我要表明,我不轻视诗歌。现在,每年都还要写大量的诗歌,只是投稿少了。
记者:您出生在河北省海兴县,成长地对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说,都有着或深或浅的影响,包括您在很多散文作品中都写到自己的亲人和家乡。能否谈谈您的成长经历、家庭对个人写作的影响?
李浩:童年经历、地域影响、个人性格和未知的、综合的因素对于作家的影响永远显赫,这份影响是始终的,它甚至部分地会盖过作家的阅读经验所补充出的那些。我的家庭和故乡……我写作,一是受到姥姥的影响,她不识字,然而她的那些敏锐和对生活的处理方式一直潜在地影响着我。另一位影响我的是我的父亲,他不是作家但应当是文学爱好者,尽管,他对我开始写作深恶痛绝,认为是不务正业。对我有影响的还有同村的作家杨双发,我和他儿子方涛是同学,他父亲的作家身份让我羡慕不已。至于童年生活经验……它始终对我和我的写作是种滋养,无论当年我有过怎样的痛苦、厌恶和挣扎,现在回看,特别是以作家之眼回看,则是另一份心情、认知和体验了。
记者:您的很多小说,都与“父亲”“镜子”的意象相关,它们对于您而言,代表了什么?
李浩:我要它们,要的都是象征意义。譬如,“父亲”这个词对我来就像是一件制服,我关注“父亲”是因为在他身上有着巨大的、复杂的背负,他不仅仅是在我们生活中最先出现的那个男人,还因为他具有象征性,象征历史、政治、权威、力量、责任,象征经验,面对生活的态度,象征我们生活中需要正视无法回避的坚固存在。我关注“父亲”,还因为个人的阅读和写作趣味,在我30余年的写作生涯中,父亲一次次出现,并且可能还会继续出现;而镜子,则是“镜像”“相似性”和“写作”的隐喻,是一个个“个人”身上不同色谱的呈现,是他行为的夸张,同时也是对自我和他者灵魂的照见。别的,不用过多解释,唯有“写作”这个词:写作,对我来说,就是放置在自己身侧的一面镜子,它照得见我的所思、所见和所想,照得见我的爱与哀愁,照得见我身上的魔鬼以及天使……我透过不同的“他者”写下的是我,我透过“我”来书写我以为的、感受到的“他者”,并对他和他们建立起同情、理解、审视和悲悯。
记者:您获得过众多奖项,鲁奖、庄重文文学奖等等,您怎么看待获奖这件事?
李浩:获奖,当然是一件令人高兴和幸福的事儿,它能让我在写作的漫长旅程中获得些许的宽慰和满足,甚至可以带来小虚荣。我希望我还有机会获得一些我所渴望的大奖,它们大约也是我的目标之一,尽管不是终极性的。当然,写作依然是写作本身,我对文学的理解和要求并不会因为得不得奖而有丝毫的改变,得奖与否能改变的会是我一时的心情和生活境遇。中国的古代文人也始终有一个文章理想,就是与天道对话,言说某种具有永恒性的东西……我也是。
记者:随着近日deepseek大热,纸质图书是否真的在将来某天会消亡、写作是否真的会被人工智能取代等这样的问题再次成为讨论的热点,您怎么看待?人工智能写作和真人化写作的真正不同之处在哪?
李浩:纸质图书会不会消亡?我不敢断言,它们也许真的会在某一天变成只有在博物馆里可见的“远距离文物”,正如纸张替代竹、木来承载文字一样,这种趋向是有的。但,内容的部分,文学的部分并不会随之消亡,没有了文学,我们的文明也是岌岌可危的,对文学的忽视和漠视已经暴露了文明的脆弱性——所以,我对文学的存在保持谨慎乐观的态度,尽管谨慎是不能忽略的前提。
写作是否真的会被人工智能取代?它会取代它能取代的部分,譬如规范的、套式的、常量的,但“真正的文学”是不会被取代的。因为人工智能不会生出与人同样的某些“微妙感知”,它只能通过语汇来重组和常规性地呈现它,那些感知在人工智能那里只是语词,但对敏锐的人来说,不是。如果我们的写作是平庸的,不好意思,人工智能一定会取代,而且近在咫尺;如果我们的写作是新颖的、独特的,而且包含丰富的思想内容,人工智能永远不会取代——我们担心写作被取代,它成为一个普遍议题,大约可从侧面证明我们的写作基本是平庸的、智弱的大路货,被取代了其实也好。我们真需要那么多无智无识,也无真情的平庸文学吗?真有那么多无智无识,也无真情的读者在支撑它、赞美它,以满足自己的意淫心态吗?
至于人工智能写作和真人化写作的真正不同……1.情感感受方式不同。人工智能未必能“真正”地体验到人的贪婪、欲望和爱的渴念,但伟大的作家们能,而且会以个人的缪斯的独特的面部表情来表达它;2.对“人的关系”认知不同,人工智能可能永远不需要处在家庭纠纷、邻里矛盾以及种族争端的涡流之中,但人则不得不,这是他的日常面对。是否可以这样比喻?面对一个衰老的病人,真正的作家们是陪床的儿子,而人工智能则更像是护工。3.人类要思考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这类议题永远是人类的,而不会是人工智能的——它们不是不会思考,而是不会像我们人类的最强大脑那样带着迫切、痛苦和挣扎,日日面对深渊地去思考。它们会集合我们所有的已有答案,但绝不会带有情感情绪地提供一个更有启示性的新答案。它们有更关心的、属于它们的议题,这个区别将在人工智能的越级提升过程中慢慢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