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晗 著
电影《岁月神偷》里,老爸费力地从河边抠出一棵树,种在大儿子罗进一的墓碑前,因为坚信“做人要保住顶”。多年之后,爸爸去世,小儿子罗进二陪妈妈再来看哥哥,那棵树已经长得足够大,能够遮风挡雨了。这一幕,让人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里那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文学和影视作品常用这种表达手法,植物不说话,它们用自身的成长来丈量光阴。
《岁月神偷》看了许多遍,只知道那是一棵“树”,终于有一天,突然认出那棵开着水红色花的树是三角梅。三角梅是南方常见的绿化树种,在香港随手能拔来一棵野生的很正常。三角梅的花朵有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色彩明艳而热烈,于是在北方也渐渐流行开来,常常在公园摆放盆栽——因为不耐寒,冬天还要收到屋子里去。
认出了植物品种,就像懂了一门外语,原来不认识的字突然有了含义。日本绘本作家佐野洋子的《活了100万次的猫》最后一页里,猫死去了,只剩下一幅风景画。远处是田野里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近景是一些野生植物,表达了物是人非的寂寥感。
多次草草翻过这一页,后来细细观赏,猛然发现原来画的是一丛红蓼——这种从《诗经》里便出现过的古老的植物,传达着一种东方美学,让虚空和落寞表达得更深。“红蓼渡头秋正雨”,“数枝红蓼醉清秋”,红蓼与水边和秋天相关,自带意境而成为诗人的宠儿。《水浒传》里的宋江也埋葬在蓼儿洼,开满红蓼的地方,美丽又忧伤。认出了红蓼,仿佛解开了一道密码,感受到画家心思的细腻。
植物的存在,会让人感受到灿烂、美好、琐碎、流逝。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里常常出现一些花朵的特写,《奇迹》里航一和龙之介兄弟带着朋友们去熊本县,要在两辆列车交会处许愿,有一幕是孩子们在奔跑,路边出现了一大片粉色的波斯菊,艳丽茂盛,映照着孩子们稚嫩的面庞。夏天真好,而童年里的夏天,尤为温柔明亮,能够穿过层层的岁月映照到成年后的现实中。大波斯菊的花语是自由、爽朗、永远快乐。
《步履不停》中横山家的院子里种着一棵紫薇树,开着蓬蓬勃勃粉紫色的花儿,奶奶翻阅家庭相册时说,从前花儿的颜色更深一些。那时儿女们还小,树也更小些,可电影里一直没有给我们展现这棵紫薇树的全貌,只有一边的几根枝干,繁盛的花朵坠得垂下来,小孩们伸着手去小心翼翼地抚摸。琐细的小花触到孩子们柔嫩的掌心,阳光柔和,笑靥如花。
汪曾祺笔下的紫薇花,把开花的情形写得热热闹闹:
一到放暑假,它开起花来,真是“繁”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皱缩,瓣边还有很多不规则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几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当中还射出许多花须、花蕊。一个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树上有数不清的枝子。真是乱。乱红成阵。乱成一团。简直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放开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乱嚷嚷。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写过春天里热闹开放的花朵们,盛极而衰的丁香花,“像一团团香气已消的泡沫”,山楂花的花朵“像盛装的少女”,相比之下过一阵开放的“穿着一色粉红的紧身衣衫、一阵轻风便可催开的蔷薇,将会显得多么寒碜、多么土气”。
看《天龙八部》里写段誉跟王夫人讲茶花的知识:“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钦佩金庸见多识广,对茶花有诸多心得,才能让来自大理的王子段誉卖弄风雅。王子身份不是通过穿着,而是见识来传达给读者的。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