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青年报
石一枫作品《地球之眼》
《一日顶流》在《收获》首发近日,作家石一枫在他的最新长篇小说《一日顶流》中完成了一次文学冒险:在流量漩涡中打捞人性的微光,在技术铁幕下寻找精神的力量。他说:“当了几百万年人,我们仍然在学做人。”在石一枫看来,人类这种“学习”的背后有一股坚韧的驱力,它也正是自己不断探究写作意义和价值的动力。
2月19日,初春的上午,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一系列“顶流”文学奖项得主石一枫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讲述他最新鲜的创作体会,分享他从最新鲜、日常的生活里找到创作源泉的经验和想法。
宁可不圆融,也要让它有新的质感
北青报记者:新作长篇小说《一日顶流》的创作逻辑是什么,小说中将父子关系、人工智能与流量经济交织呈现,是否试图通过这种复杂性揭示更深层的时代之症?
石一枫:起初,写这个小说是讲一个“顶流”不想当顶流的故事。现在大家干很多事都追求流量,这也是写这个小说的最早动议,就是想写一个跟流量有关系的事,写一个人获得了泼天的流量,但是这个事反而打乱了他的生活,然后他不想带货,就想当个普通人,他就到处去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写长篇小说是一个不断丰富化的过程。在写作中,随着这个人物以及他所处的背景、经历不断的丰富化,就开始涉及到他的父子关系以及他和AI、和互联网大鳄之间的交流等经历……所有这些就渐渐融合在一起了。
我觉得这种小说它本身就是个“巧”的故事,它不是那种非常符合日常生活逻辑的小说。这样一个讲流量、讲跟互联网生活有关的故事,它的质感、它的形态就应该“巧”一些,这个“巧”本身就是这个时代、这个故事的特点。
北青报记者:评论家贺绍俊认为您的小说具有“评判现实和预测未来的超强能力”,但也有读者提出“巧合刻意”“母亲赵美娟形象模糊”。您如何看待读者反馈,是否认同“创新必然伴随不完美”?
石一枫:有了“巧”的想法,我就是尽量把它写成巧思,而不是那种用巧合来推动故事前进的写法。当然读者可能是各有各的反应,我倒是希望这个小说的整体质感显得“巧”一点。赵美娟这个人物没有出现,是因为赵美娟这个人主要是用于塑造她对主人公的影响,我倒一直也没想怎么去塑造赵美娟这个人物本身。
我更在意小说的新,而不是我们通常说的所谓艺术上的圆融。在我看来,做到艺术上的圆融是一个不难的事儿,比如选一个相对稳妥的题材,或者写一个别人写过的题材……但我还是更愿意让小说宁可不圆融,也要有新的质感。我是一直觉得,那种特别圆融但没有新意的小说没什么意思,这也是我审美上的追求吧。
今天,人还是要继续学做人
北青报记者:您强调“文学即人学”,《一日顶流》中的人物选择,如放弃流量、回归本真,是否过于理想化?还有书中胡学践沉迷“千年虫”与胡莘瓯逃离“顶流”形成对照,父子两代人对技术有着不同的态度,这个设计是否意味着父辈试图征服技术,子辈试图逃离技术?
石一枫:应该说,胡莘瓯这个人,我倒没觉得他是放弃技术或者说是要回到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他不是这样。他找了一圈,遇到很多的朋友,但是真正能够理解他、陪伴他的,恰恰是一个人工智能,一个AI。所以我不觉得胡莘瓯就是离开了技术,他反而是跟技术的绑定更深了,他一直就和技术在一起。他可能有一段时间想要摆脱技术社会,但是他发现他不能,因为技术已经人性化了,这或许就是一种现代人的悲哀。
北青报记者:在您看来,胡莘瓯的“仗义”“纯良”是否贴近当代青年价值观?
石一枫:仗义纯良这个事,不是当代青年独有的吧,我觉得古往今来的人的优秀品质都包括纯良、正直、仗义,比如金庸写韦小宝,韦小宝有一身的缺点,但是他有一点就是很仗义。金庸自己就说,这个人对朋友好,他就这么一条优点。胡莘瓯也是没有什么本事,但是他有着这种古往今来单纯的人的那种可爱,我觉得这就是某种人的通性吧,也是我们认为的一个比较好的人应该有的品德。他是个普通人里的好人。
北青报记者:主人公胡莘瓯童年时,AI“慧行”被塑造成一个“可爱的孩子”的形象。若AI最终比人类更懂共情,是否意味着您对人性持悲观态度?胡莘瓯与“慧行”告别时“恋恋不舍”,这是否暗示着人类对技术的依赖已超越理性,人类与技术情感依恋的关系是否危险?
石一枫:写“慧行”这个角色的时候,我有一个想法,就是要把人工智能写得更像人。我们人已经当了几百万年人了,但是今天还要继续学做人。学做“人”才是人。如果我们不比人工智能更像人,那么它们就是人,我们就是被它们淘汰的动物。
北青报记者:小说中似乎有着“在AI面前努力做好一个人”的哲学命题。您认为“人”的哪些品质是技术无法替代的?
石一枫:在AI面前我们要表现得更像一个人,这是一个新命题。过去人类就是人类,人类不需要自我证明。比如远古时代,人在动物面前就是个人。但是今天,假如说人工智能是一种智慧生物的话,那么这就是一个新的问题。在很多情况下,人工智能可能会比我们想象得更像人,那么我们人类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人,而且还是个不错的人?这就变成了人类比较迫切需要面临的一个问题。
写作,应该去触及社会新的变化
北青报记者:您是AI深度使用者吗?通常您会用AI做哪些事,或者说AI给您带来了什么?
石一枫:我是属于比较早上网的人,90年代中后期就开始习惯了使用网络,一直到现在,而且我也历经了这个城市从一个现实之城变成网络之城的过程。我肯定是深度的网络用户。
但我还不是特别深度的AI用户。DeepSeek刚出来不久,有时候我也用它查资料,发现它查资料的能力还有限。有一次我查一个北京的旧地图,它让我去国家图书馆查。当时我就跟它聊天说,从这点来说,你还真像个人,碰上你不知道的,就给我指个道儿,然后该推卸责任也推卸责任。智能上稍微差点,但是也挺像人的,挺好。
北青报记者:马大合代表的“直播-带货-分成”链条,是否直指流量经济的功利本质?在现实中,许多作家也通过短视频营销作品。您批判流量逻辑的同时,是否会担忧文学本身被流量反噬?
石一枫:我没有批判马大合的想法,马大合的情况就是生活的常态吧。我们应该对整个人类的状态,或者说对整个社会的状态有反思。但是对具体的人没有必要去揪着他批判,大家都是这么活着的,马大合本身活得很不容易,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挣点儿钱,必须得按照这套规则去行事。我觉得马大合也挺可怜的,而且马大合这个人更是我们现实生活的常态,胡莘瓯反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另类。
作家去博流量、营销作品,我觉得这不是个新情况,古已有之。唐诗宋词那个年代,像李白成天到官宦人家去递上自己的诗,说起来也是为了增加他在那个圈子里的流量。个人选择,有的人愿意这么干,有的人就对这个没那么感兴趣。我个人无非就是喜欢写点什么题材,然后就踏踏实实地。写透了也好,没写透也好,或者说大家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起码就对得起自个儿那点好奇心了。
写作对我来说常常就是通过小说讲了一个故事,研究了一个问题,完成了自己的思考,然后进入下一个思考,再去讲下一个故事,研究下一个问题。我还是更愿意对写作本身感兴趣,其他的也考虑得不多,想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写作上,就算对得起自己的手艺了。
北青报记者:从《地球之眼》的监控伦理到《入魂枪》的电竞游戏,及至《一日顶流》的流量困境,您的“科技三部曲”是否试图构建一套互联网时代的“人间喜剧”?下一步是否会涉及元宇宙或脑机接口?
石一枫:对,我写了不少科技题材。一个时代的作家肯定有相对感兴趣的东西,或者相对重要的题材。比如老舍他不是生活在科技爆炸时代的作家,他有他那个时代的主题。他写《骆驼祥子》里的阶级压迫,写《四世同堂》里的国恨家仇。这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主题。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有一个特殊的主题就是科技爆炸,写作自然应该反映这个主题。
今天的我们肯定要触及社会的新变化。写《地球之眼》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可能是很多作家没有触及到的一个题材,找到它我也觉得挺兴奋的。写《入魂枪》包括《一日顶流》,同样也是新的题材,这些都是只有在我们这个时代才有的题材。我把它写下来了,作为作家来说,我觉得我挺称职的。当然每个作品都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我们尽量把它写好就行。下一步究竟想写什么不好说,比如你说的脑机接口,也有可能。当然是当这种东西的确对我们人类生活和人类关系构成影响的时候才会写。
面对AI时代,你我都是初来乍到
北青报记者:您提到“科技小说”的概念,“科技小说”与“科幻小说”不同之处在于?
石一枫:这两者都跟科学有关系,但是写作的思路不一样。科学幻想小说,是探讨未来科学发展对人类生活影响的可能性,也就是说那个影响并没有发生;科技小说写的是影响已经发生,作家沿着现实主义的思路去捕捉它。
我也很喜欢科幻小说,但是我还是更愿意写对人类已经发生了影响的事情,现在看来,比如互联网,比如虚拟世界,比如电子游戏等,这些都可以写。将来再写什么,可能还得看科技和人的进一步发展吧。
北青报记者:你说自己“没有那么笔耕不辍”,但作品一本接一本,连续推陈出新,在喜欢琢磨现实生活之外,能否分享一下写作秘诀?
石一枫:写作的秘诀也没什么。作家跟工人农民没什么区别,农民不得一天到晚琢磨着种地嘛,工人一天到晚不是得琢磨着造零件嘛,作家一天到晚就琢磨着写作,我觉得这是对这个职业基本的敬业认知吧。另外一个就是对生活有好奇。这种好奇会带来创作的冲动,有创作冲动就好说。
北青报记者:写科技小说,您最希望让人们了解什么、记住什么?
石一枫:我觉得我的看法或者我的认识不重要。我跟大家一样,都是面对这些新的东西,面对新的生活和新的社会。大家都是“初来乍到”,都是观察者、学习者、研究者,大家共同学习。我希望读者记住的,或者说是感受到的,就是有一个作家,有一个人他在跟你一起生活,研究你也感兴趣的东西。作家只能是一个和大家一起学习的人。当然作家也许会更关注这些新事物、新变化和新的状态。我愿意提醒读者去注意到它们,然后我们共同去研究它、面对它。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理想状态。
北青报记者:年轻作家如何面对技术洪流,怎样保持写作的活力,在文学攀登之路上,保持创新精神的年轻态?
石一枫:有时候我们总是爱把文学理解为田园牧歌式的东西、农业社会气息强烈的东西,觉得文学跟现代科技没关系,好像科技的、机械的、工业的东西对文学有反作用。我不这么理解文学,我觉得这把文学看得太窄了。
我觉得文学的生命力恰恰就在于,它能够去容纳和表现,包括拓展新的社会变化和新的社会情况。技术的洪流、技术的进步,我不觉得是对文学有害的,我觉得它反而给文学带来了新的活力。当然不是说我们都用AI去写作,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科技本身会给我们带来写作的冲动、写作的题材。这是需要被看到的。
文/本报记者 李喆
供图/石一枫
责任编辑:任芯仪(EN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