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在多伦路市集剧场，戏剧走出剧场，融入市集，在历史建筑与光影故事中，成为市民与城市空间对话的“接口”；在Galli剧场，戏剧走下舞台，走进写字楼，在角色扮演与内心对话中，化身都市人的心灵“接口”……

从物理空间到心理世界，戏剧正以更多元的形式“接入”人们的日常，成为激活城市文化活力、提升消费体验的引擎。它的可能，或许超乎想象。

在街头“聚拢”之后

2024年10月至12月，多伦路上连演三轮的市集剧场在社交网络小火了一把：

“多伦路也太文艺了吧，近景话剧是不要钱能看的吗？”“不愧是上海，市集都演上情景剧了”“好特别的体验，谢幕时中建东孚的建筑也让人印象深刻”……

而这样的“混搭”，今年还将延续。

多伦路市集剧场的承办方“聚厂文化”主理人花青告诉记者，从2025年4月底开始，多伦路戏剧市集还将连续开演第二季，市集的互动性和沉浸感也将进一步升级。

戏剧市集之所以能延续，人气是最大的底气。用花青的话来说，三场演出的效果一场比一场好，现场的集聚效应和观众的反馈都大大超出了期待。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阿姨，她有一次推掉了和老友的约会，专门跑来，最后完完整整追完了我们的三场表演。”花青说，类似这样的观众还有很多，他们来自各个年龄层，既有附近的居民，也有很多特意赶来的文艺爱好者。

导演王泓的感受也如出一辙，三场演出下来，被戏剧吸引而汇聚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演出的效果也越来越好。

“如果说第一场演出时还有部分观众是在好奇、观望，到最后一场《幸福餐车》上演，海鲜烩饭香气扑鼻时，等待互动的观众已经挤满了表演区。”

演员们在多伦路上烹饪美食，扑鼻的香气吸引了大量观众拍照分享。

王泓是“重影剧场”的主理人，负责多伦路戏剧市集三场剧目的导演工作。作为一家独立艺术机构，重影很关注将剧场与生活有机结合。对他来说，将戏剧“接入”开放的街道空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场景是不断变化的，人群是流动的，观众的注意力也随时可能被分散……

此时，导演或演员的引导就变得尤为重要。以第二场剧目《楚门的世界》为例，串场人员先复述上一幕的故事梗概，再抛出下一幕的故事悬念，让流动的人群能够逐渐汇拢在演员周围，形成一个即时的“剧场”。当人群聚拢之后，剧场的化学反应也开始“发酵”。

然而，在开放空间制造“剧场”，除了导演和演员的努力之外，也需要环境本身具有足够的承托力。

经过多轮建筑修复和更新后，多伦路呈现出很强的“剧场感”。在这条L形的小马路上，一头是烟火气很浓的古董街，一头是文艺感强的咖啡厅，中间则有教堂、钟楼和街心小花园点缀，整体风格复古中带着优雅，让许多经典剧目的桥段都能自然地融入。

在第一场戏《追梦旅人》演出时，有一幕经典场景是路灯的光打在裙摆飞扬的女主角身上。此时，多伦路的街道建筑、路灯样式，甚至是地砖的纹路都十分符合浪漫场景的氛围，剧团通过“借景”来进行表演，不仅不违和，甚至增强了临场的沉浸感。

演出中男主角的玫瑰便来自剧场市集中的鲜花摊位。

而将戏剧“接入”市集，则面临着由“浅”入“深”的转变。

当前市集与戏剧的联动仍以物理空间叠加为主，虽有演员与摊主的即兴互动，但“戏剧化市集”的叙事潜能尚未充分释放。花青构想着原创故事的IP运营：用统一故事线为摊位赋予角色身份，使消费行为自然融入戏剧情境，“赋予每个商品新的故事”。

而戏剧市集的属地四川北路街道则着眼于更宏大的文化基建——将戏剧市集打造成可复制的“超级接口”，既能对接不同题材内容，又可适配多元消费场景，从单个摊位到小型商业体，最终带动整个街区的活力。

用“在场”对抗“疏离”

每个周日的午后，“90后”平面设计师荣荣都会驱车穿越半个上海，准时出现在七莘路写字楼的Galli戏剧成长小组，自2023年至今，持续两年，从未中断。

在戏剧老师的引导下，舞动冥想、即兴创作与肢体表达构成她的独特的周末体验。

从小到大，荣荣都在努力扮演“好好女士”，却不自觉地模糊了自己内心的真正需求。“在剧场里，系统性的训练给了我直面自己的勇气，也让我不断练习和尝试去改变自己。”

在Galli戏剧成长小组中，许多年轻人都开始尝试用戏剧链接身体和情绪。

当荣荣在旅行中坦率地说出“我们来聊聊”时，她感受到戏剧的力量已然作用于现实人生，她也终于停止了“内耗”。

与荣荣类似，伯恩在踏入“Galli戏剧”之后，这里就成为他日程表的一部分。

伯恩是外企的一名实验室研发人员，生活中有一些“讨好型人格”倾向，为了避免麻烦或者发生冲突，他常常无视自己的感受而选择接受他人的请求。

“从懂得要表达情绪到自如地运用情绪之间，戏剧舞台架起了一座桥梁。”

伯恩也举了个例子：“之前公司有一笔报销费用，因为对账问题，需要拖延一年。但一年后，财务告知我还要延后。放在以前，我一定是继续等待，但这次，我在电话里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愤怒，而事情竟也很快得到了解决。”

另一名在国外参与过戏剧治疗的年轻人Green则有着更深入的观察。在戏剧舞台上，角色扮演和身份互换带来了情绪释放之后的深度思考：“扮演‘上司’时，我理解了同事的压力；而作为‘孩子’代入剧情后，我开始重新审视与父母的关系。”

在Green看来，真正的情绪价值应激发思考，而非代替思考。而她很愿意为这样的情绪价值买单。

其实，无论是在职场上，还是在家庭中，个人如何处理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是一个永恒的课题。人在不同的阶段又会遇到不同的具体问题，如创业者可能受困于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谈合作；新婚者可能遭遇亲密关系中的沟通难题……

而心理戏剧的舞台，恰好提供了一个试炼场。

在这里，戏剧所能提供的“情绪价值”不再是一次性的，而是可以贯穿整个人生的，它也从单纯的艺术产品变成了持续的情绪疗愈和关系重构。

除此之外，在社交个体日益“原子化”的当下，戏剧的“在场性”也成为人们对抗“疏离感”的屏障。

伯恩就坦言：“我在这里交到了很多好朋友，戏剧让我获得了人与人之间更深度的连接。”每次的戏剧课，他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与被信赖。

小谷也聊到自己和同组成员之间所建立的深厚情谊，他们会一起过节日，一起去旅行，甚至会经由一个朋友，认识更多的朋友。

“Galli戏剧”（上海）的主理人子琦告诉记者，“Galli戏剧”空间常常被很多人填满，他们先是表演者，表演者的孩子、家人或朋友，随后又在这个空间成为朋友，甚至家人。

子琦认为这就是“Galli戏剧”的“魔力”——当表演者戴上角色面具，背后的真实自我通过角色来说话，其心理和社会压力被一扫而空，他们可以在更自由和安全的舞台上学习生活，由此产生的陪伴与信任，更是难以被替代的。今天的人类依然需要通过“在场”的互动来获得认同感与归属感，而戏剧正是这种互动的有效“供给方”。

成为好内容的“转换器”

2月12日，阿越和朋友小林来到世茂广场7楼，一起观看声演剧《两不疑》年后的第一场演出。

《两不疑》原本是一本网络小说，因为内容设定新颖有趣，后被改编成漫画、动画作品，上海“很难满意”戏剧工作室在拿到作品的漫画改编版权之后便以声演剧的形式将其推上了舞台。

好玩的是，阿越是《两不疑》的漫画读者，小林是广播剧爱好者，而声演剧恰好就是以声音演绎为主，以“漫画感”的舞台表演为辅的“轻量级”舞台剧。

就这样，小林第一次体会到了漫画作品的“夸张演绎”所能带来的幽默感，而阿越则由此对广播剧有了兴趣，她震惊于声音表达的细腻层次和同一演员在不同声线之间自如转换的神奇。

“在剧场戴上耳机后的感觉很奇妙，听感与观感的互动丰富了看剧体验。”

在阿越看来，小林能够花钱来看《两不疑》就是这个IP的一次小小“破圈”。“其实这个作品在网上挺火的，但我的很多现实生活中的朋友都没有听说过。”

“很难满意”戏剧工作室市场总监斯薇告诉记者，互联网时代，许多在单一圈层有着良好口碑的文艺作品，一旦选择“破圈”，就势必需要一个“突破口”。而声演剧，可以高效地承接这样的需求。

一方面，声演剧的特质是“以声音表演为主”，因此，无论是演员的数量，还是舞台的布置，都更追求“轻量级”，能以更灵活的方式进行IP的再创造。例如，《两不疑》中的十来个角色就是由四名配音演员完成的。

另一方面，声演剧对剧本内容的包容度也有了很大的提升。不同于许多传统戏剧需要遵循“三一律”原则，声音和舞台意象的运用能容纳更多长时间、多人物、多场景的剧情。

丰富的手工道具，让声演剧的简单舞台也能呈现复杂的剧情。

还是以《两不疑》为例，舞台可以通过风车轮转的幻灯片投影的方式，展现时光飞逝，也可以利用幕布投影，将假胡须放在嘴边从而完成不同的人物塑造。

无数类似的“巧思”让小说、漫画、动画等“平面”文艺作品的“立体化”变得高效而具有性价比。

事实上，与小说、漫画、动画等文艺作品的消费场景不同，声演剧还为观众提供了一种“即时性”的社交场景。

小林提到，即使是和同好之间，观影或阅读进度也往往是不一致的，因此，在交流中势必要避免“剧透”。而在剧场进行线下“同步”观影，就让相互之间的交流变得爽快许多。

被“线下”所重塑的不只是作品，还有演员本身。

《两不疑》的四位主演均为配音演员出身，其中一位配音演员小忻坦言，在AI配音的冲击下，仅去年一年，他的工作就流失大半。于是，从幕后走向台前，从线上转战线下，也成为他不得不做出的改变。

伴随内容“破圈”的还有从业者的“跨界”。让他们一改“站桩”配音模式，用肢体和表演提升角色区分度。

这种“跨界”则反哺到作品本身。面对“改编”难题，资深配音演员们用了很多声音的“解法”，例如，用京剧和RAP等声音形式来呈现日月流转和时空变化。

事实上，戏剧有着很高的内容包容度，这让其不仅可以“接入”其他形式的内容作品，甚至还可以“接入”高讨论度的社会话题。

自助剧场《工作.TXT》就是一个很有趣的案例。

《工作.TXT》的剧本主题是探讨工作对人的意义。剧场内既没有演员，也没有舞台，一片大屏幕、一只立麦、一台打印机和一堆积木就构成了这幕剧的全部要素，但它依然拥有完整的故事框架和人物主线。

“当观众代入某个角色之后，很容易将自己在生活、工作中的思考或情绪借此呈现，以至于观众演员的表演不仅十分丰满，更是独一无二。”剧迷布布告诉记者。

在大屏幕和耳机的指引下，观众自愿成为剧目中的一分子，也可以选择坐在台下，观看其他观众的表演。这种对戏剧赋予社会议题的模式吸引了大量年轻人。

另一位比较内向的观众拐拐就表示：“工作这个话题十分贴近生活，演出过程中的沉浸感也十分到位，即便是非常内向的观众，最终也会深受感染，大声念出属于自己的台词。”

该剧本被广州大剧院引进后，还结合剧院周边的商场、写字楼打造成了面向都市白领的品牌线下社交活动。

可以说，如今的戏剧正以其独特的现场性、互动性与艺术融合力，为优质内容突破单一圈层提供了全新的可能。从“圈地自萌”到“跨界共生”，其惊人的包容性和创造力，也使其成为连接不同圈层、媒介与受众的“超级接口”。

专家对话：剧场将成“情感消费基础设施”

解放周一：近年来，戏剧市集、自助剧场、心理戏剧、声音剧场等多种创新形式兴起，戏剧从传统剧场走向街头、商场、写字楼……您如何看待戏剧的这种新变化？

余伊琦（复旦大学市场营销学系青年副研究员）：当戏剧走出剧场后，戏剧就从“人找戏”的传统模式转变为“戏找人”的精准触达——通过寻找与消费者密切相关的场景进行充分融合，以恰当的形式，满足消费者最切身的需求。

以多伦路剧场市集为例，当观众为《幸福餐车》的香味驻足，或为“水产玩偶联动剧情”会心一笑时，戏剧已从“观看对象”升维为“体验载体”，成为触发情感与消费的开关。与物质消费不同，由此所带来的乐趣不仅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下降，反而会因为承载了独特的记忆而愈加珍贵。

当戏剧变得与消费者的自我相关，与消费者的生活场景相连，戏剧所带来的沉浸式感受就不再囿于故事本身，还可以包括对自我表达、社会议题的深度思考。沉浸方式也不只有观看舞台演出一种，还可以是声音演出，甚至没有演员参与的自助演出，戏剧所能对接的文化场所、文化场景可以是非常开阔的。

解放周一：在您看来，戏剧为何能成为不同类型文化内容的“超级接口”？未来，它还会有哪些新的发展潜力和趋势？

余伊琦：从消费心理学的视角来看，戏剧之所以能成为不同文化内容的“超级接口”，还是源于其独特的媒介属性与受众心理需求的深度契合。

一方面，戏剧的现场性、互动性与沉浸感，能够满足消费者多层次的心理需求，包括情感抒发、自我表达和社会连接的需求。另一方面，作为文化载体，戏剧具备天然的包容性与延展性，能够整合多元文化符号，与不同的内容、场景相结合，形成较好的“引流”效果和跨圈层传播。

未来，戏剧的形态一定会更加丰富，其所能链接的内容与场景也将更加多元，“剧场”可能演变为“情感消费基础设施”。

至于如何将戏剧所带来的“流量”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经济“活力”，宏观层面，我们需要用长期主义的视角来打造文化品牌，重视文化内容、样态与在地生态的适配性。微观层面，我们则可以引入更多的在地主体进行“共创”，分阶段打造适配不同人群的落地场景。

原标题：当戏剧成为“超级接口”

栏目主编：龚丹韵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